钟荐趁夜色驾船偷渡嘉陵江,上岸后将几袋石头绑在船上,凿漏船底,使其沉入水中,然后攀断崖走绝壁,凶险异常,不亚于邓艾之举。这嘉陵江虽然山险水急,对于大军来说无疑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但江畔突石迭起、杂草纵生,不便驻军,故而除了久死半腐的尸体之外并无蜀兵把守,所以钟荐凭借一身功夫孤身闯滩并未让人发现。
蜀军营中,北地王之子刘茂因伤卧床不起,刘菱亲自在旁服侍哥哥。
“难为你了。”
“应该的。”
“哎哟喂,可别这么说,你也是金枝玉液,怎干起这些下等活。”
“这里都是男军卒,服侍不周,哥你久居宫中,贵体如何受得了?”
“行军打仗,吃些苦是很正常的嘛。”
“以前是,可现在不行。皇室血脉全系在你一人身上,往后可不许再这么不要命了。”
“哎哟喂,打仗还勉强凑和,让我做皇帝,我可做不像样。”
“咳,我宁愿爷爷像你这般,做不来皇帝不要紧,以前自有诸葛丞相尽心辅佐,后来的蒋琬、费祎也都是良臣,还有现在的姜维将军。”
“大道理我是听不来的,将来要真做了皇帝,还得靠你这位小皇妹多多帮忙喽。”
“是啊是啊,把我累死了你好开心。”
说话间,一人影帐前掠过。刘菱警觉,背上双股剑出营紧追。追了一阵,那人影消失在丛林中不见了。刘菱估计对方实力在自己之上,打算先去通知姜维,猛然醒悟:“不好,大哥有危险!”赶紧回向急奔,推门而入,“哥”字喊出口时,却见刘茂静静躺在床上,安然无恙,这才喘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刘茂见她急匆匆去又急匆匆回,奇道:“哎哟喂,小妹你今天是怎么啦?”刘菱知他尚未察觉刚才有人,说道:“已有人潜入我军营寨,不知来者有什么目的。”刘茂道:“那你快去通知将军他们。”刘菱道:“那你这里这么办?”刘茂笑道:“没有你我就饿死可死啦?”
“我不是这个意思,”刘菱道,“我是担心来者对你不利。”
“哎哟喂,”刘茂道,“我什么时候这么引人注目?”刘菱道:“我猜很可能是邓艾在成都查阅我们家谱,得知还有你我在逃,料定我们必在这里,所以派刺客前来行刺。”
两人正说着,忽听外面“乒乒乓乓”传来一阵刀剑声,显然有人斗上了。刘菱二次出营,确见一人披甲戴盔正在追赶一个身着普通衣衫的蒙面人,只是二人已经远去,看不清究竟是什么人,猜那披甲戴盔之人必是己方将领,而那蒙面人十有八九就是刚才她追赶的那个,于是亮出双剑疾步上赶,好助那将领一臂之力。
那蒙面人正是中原第一剑才钟荐,他躲入草丛避过刘菱的追赶,将于海援的书信偷偷从中军营帐底缝隙处塞入,回来途中被巡视的姜亢发现,两人就此斗上了。姜维之子姜亢不似其父那般剑枪俱佳,从小就不善长器械,却是天生的剑才,十六岁时除父亲之外,两川一带无人能敌,被誉为“小姜维”。本来中原第一剑才和小姜维相遇自然有一场精彩绝伦的比斗,可钟荐几招过后瞧出姜亢不凡,怕剑声惊动蜀兵,遂不敢恋战,五六个回合一过,虚晃一招,转身就走。姜亢并非意与其分高下、斗输赢,职责所在,非追不可。两人一前一后打刘茂营前赶过,正巧被刘菱撞见。
逃至僻静处,钟荐想反正任务已经完成,不如与其决个高低,于是不再边打边撤,突然回身连进数招,逼得姜亢节节后退。姜亢一惊,知道剑逢对手,兴致大起,使出看家本领,全力与之对敌,方才止住退势。双方都不敢轻敌,都使尽浑身解数,你来我往斗了个平分秋色。
这里是悬崖绝路,一般人绝无攀沿而上的可能,蜀兵本来就少,为了不分散兵力,故此处并无人把守,正是比剑的良处。两人斗得正酣,偏巧刘菱赶到,钟荐暗暗叫苦,心想今日恐怕凶多吉少。刘菱脚力不济,赶到时两人已战至二十多合。她见姜亢暂时拿不下那蒙面人,于是挥剑上前助战。钟荐且战且退,不知不觉间已退到了悬崖边,再退一步立刻就将跌得粉身碎骨,不退则死于乱剑之下,左右为难也没了主意,只顾舞剑抵挡,忽觉脚下一虚,一只脚已然踩空,身子紧跟着坠下,却凭左手紧掰崖缘硬是没有摔下。
刘菱见状想起那日盘山上自己的遭遇,立时怒起,举起右剑向钟荐手腕砍去,俨然将他视作了徐朝晖。钟荐虽料今日必死,但决不肯轻易放弃,挥剑抵住,见她左剑又到,眼看无力再挡,却是急中生智,以己剑拨其右剑撞向她的左剑,但听“当”一声响,三剑相抵,震得刘菱虎口发麻。姜亢见刘菱拿他没办法,遂出剑刺钟荐握剑之手的手腕。钟荐以单剑拨动双剑,避开这一刺,反向姜亢的来剑砍去,意在借岩石为刀俎,以己之一剑震脱对方三把剑。存亡关头,思路之清晰、想法之独特,颇耐人寻味。姜亢能耐并不下于钟荐,看破其用意,收手让过。刘菱虽不如他俩,却非泛泛之辈,她两次劈砍双剑自然都在钟荐剑的上方,见他欲反压己剑,后出的左剑已然脱离,疾刺钟荐脑袋。钟荐知道此刻退让绝无生路,故明知她这是“围魏救赵”,却不管其左剑如何,只是不收手,又是“当”一声响,但见身边岩石火花闪耀,刘菱的右剑已然脱手,坠下山崖。她右手受震,剧痛难忍,刺到半途的左剑嘎然而止,被回削的来剑砍中手腕,握剑不住,另一把剑也坠下山崖。若非钟荐求生之际拼着老命要震脱其剑,使上了十二万分的力气,故自己的手也感到一阵酸麻,所以回削时劲力仅存得三四分,不然她这只纤纤玉手恐怕也将跟这剑一道坠下山去。是故高手过招在于制人而非受制于人,刚才钟荐如果中其围魏救赵之计,纵然可以暂且自救,但还得笼罩在三剑之下;高手过招又在于以快制快,险中求胜,生死输赢往往就在电光火石的刹那间,若钟荐之剑缓于刘菱,纵然战术对头,最终还是将先命丧敌手。
说到电光火石,就在钟荐剑削刘菱手腕的刹那间,右肩岩石上又闪过一道火花,随后肩上一阵疼痛,血已渗出。想那姜亢实非庸手,收手让过两剑,看准钟荐的右臂就是一刺,却不料他回削她手腕,凑巧避开了这一刺。剑虽刺空,剑尖却撞在岩石上二次迸出一道火花,剑刃也划伤了他的右肩。倘若有第四者在旁,依稀可以瞧见刘菱手腕的鲜血和钟荐肩头的鲜血是在同一时刻染红了各自的衣衫。刘菱中剑向后坐倒,兀自没事;钟荐受伤,左手一松,顿时下坠。如果你就是那第四者,那么你可以清楚看到剑与人乃是并肩而下。千万莫小看这一偶然的巧合,这可是与生死息息相关的。
钟荐急速下坠间头脑尚且清醒,左手抓过身旁的剑,右手握剑力刺崖壁。剑尖少许切入岩石,随着下坠之势在垂直的绝壁上划出一道火花。夜幕之下,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这道火花,就好像是天边一道闪电击穿了叠叠云层;更远一点的地方,一个十岁的小孩跪地合掌闭目,心中默许:“我的第一个愿望是今天晚上做一个好梦,我的第二个愿望是明天早上有一顿好吃的,我的第三个愿望是明天晚上这里能够恢复往日的平静,没有震天的鼓声,没有刺耳的鸣锣,没有叮叮当当,没有血,没有泪。”他把这道火花误认为是天际划过的一道流星,许下了两个可爱的愿望和一个既可爱又善良的愿望。这是非常好的,又是非常不现实的。明天,旭日东升,在这道“流星”划过的地方不知要死多少人。也许,这便是“流星划过,必有人亡”的来历。不过还不是现在,钟荐刺剑划山减速不少,岂知“啪”一声,剑受力不住折为两段。下坠又疾,幸亏还有一剑,二刺绝壁,恰逢一突处,剑正好斜下刺入,止住落势。他人悬半空,并不慌张,如何上来的便如何下去,依旧攀岩踩石,遇到实在没有落脚的地方就以剑凿坑,终于安全着地。
钟荐化险为夷后却找不到渡船,也不见对岸派船前来接应,只得夜间苦苦坐等,当时已是十一月中旬的天气,如此比起坐牢恐怕还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