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摇,你慢些!”
柳下蹊一身黧黑衣束庄重沉稳,也将他清雅的面容衬得老气,在四周赶去祭典大礼的百姓之间,尤其突兀显眼。
前几日宋星摇夜里被囚,柳下蹊去太守府报了案,谁知府衙担心惊扰王上,只随意指派两名衙役随他寻找,最终也是糊弄一番草草了事。柳下蹊这文弱的书生自己摸黑沿着官道寻了一夜,最后倒是比宋星摇回去的还晚。
宋星摇知晓此事后,心里感动不已,两人称呼上亦亲近许多。
“我说柳兄,好好一个清俊小生,你,你为何穿得像个狌狌一样!”
宋星摇觉得丢人,刻意跑开几步离得柳下蹊远远的,不愿与他靠得太近惹行人笑话。
“有吗?”
柳下蹊已经彻底放弃纠正宋星摇对自己姓氏的误解,听得多了,也勉强顺耳了些,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外裳,又摸摸上头的绣纹,满心满眼都是欣赏,实在无法理解来往路人对他偷偷摸摸的指点。
“今日是端阳祭典,又有王上亲临,礼数重大,士族及冠男子着玄色以示敬重。”柳下蹊捏起一朵沾染的绒絮掸开,嘟囔着反驳,“自小族中便是如此告知我的,若说我像狌狌,我看……王……他们几个才更像。”
柳下蹊的声音越来越弱,宋星摇听不太清,反身大声问:“什么?你说谁?谁们更像狌狌?”
周围百姓侧目而视,柳下蹊脸皮顿红,跑上前去捂宋星摇的嘴,连连阻止她说话,“嘘!嘘!星摇,小点声!”
宋星摇拨开柳下蹊的手左躲右避,笑得更加放肆,她虽未能完全听清他的话,但能着祭服的人左不过那几个,能昭昭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更是三五人尔尔,他暗指何人,简直太好猜了嘛!
这柳下蹊,平日里一副墨守成规的酸样子,张口闭口这不守礼、那不合规的,竟也有口不择言的时候。
宋星摇哪里会轻易放过他,口中哈哈大笑着转身就跑,留下一串笑声和一个面色发苦的柳下蹊。
越靠近城门,人群越发密集,城墙下更是有一条长长的队伍缓缓移动,等待核查身份。宋星摇识趣的不再笑闹,又因着人多无法离柳下蹊太远,只好以手遮额避开旁人眼光,拉着柳下蹊在最外侧鬼鬼祟祟慢走,两人边走边随口闲聊。
“柳兄,你给我讲讲当朝四位上公子,他们各自有何长短?”
柳下蹊向宋星摇那靠近些,神神秘秘地看着她,等她眼睛亮晶晶地侧耳凑过来,转头恨恨拒绝:
“不讲!岂可妄议上公子!”
宋星摇登时耷拉下嘴角,深吸口气白了柳下蹊一眼,快走几步又慢慢停下,回过头坏坏一笑,“柳兄?狌狌?你放才说的是不是王……”
“星摇,你、你你别说了,我讲,你你想问什么,我讲就是!”
柳下蹊急得跺脚挠头,小跑着跟上去,脸憋得通红,嘴角却抿得紧紧的,一副吞了黄连的样子,直到宋星摇重重干咳一声,才红着脸,嗫喏求道:
“星摇,我自己未曾见过几位上公子,所听之言均为道听途说,岂能随口散播,还是、还是别为难我了……”
宋星摇憋着笑瞥了眼柳下蹊,晾了他一会,才大发善心地点点头。
“好吧,那你说些你知道的、可以讲的给我听,比如他们的生母、封地,这些总可以吧!”
宋星摇转念一想,柳下蹊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实则那四人秉性如何,自己在街井或多或少都有耳闻,传言真真假假并不可信,既然已经接触到其中之一,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了解,是以也不再逼柳下蹊就范。
柳下蹊松口气,点头道:“这些都是史官记载于文籍当中昭示天下的,当然可说。王上现今有四子一女,长次两位双生公子为先王后陈氏所出,可惜先王后生产时体力难支,血崩薨逝,王上亲自抚养大公子,现今分封武都,二公子被送至华夫人处长大,分封南阳。”
“等等!”宋星摇打断柳下蹊的话,疑惑道:“为何将二公子送走?”
柳下蹊又露出吃黄连的神情,脸扭曲了片刻才回她,“许是王上初登王位,政务繁重,无暇顾及到两位稚子。”
宫中乳娘、侍婢无数,会没时间看顾一个吃奶的小儿?
宋星摇抿直了嘴唇,不甚相信这个理由,脑海中想起卫谦牧那副清风和煦的面庞,也不知他是两位双生公子中的哪一人。
“嗯……你继续讲。”
“三公子,他……”
柳下蹊吞吐不言,心中急得直打转,懊恼为何才讲几句话就碰到这么多忌讳的话题!转头又见宋星摇似笑非笑地斜眼瞄着自己,暗示他快点说,否则……
他大大叹口气,默默念着“君子讷于言、君子讷于言……夫子莫怪、夫子莫怪……”
宋星摇目视前方,小声说:“狌狌。”
柳下蹊立刻道:“三公子单名孾,因他母亲为外族女质,故王上未沿用‘子’做中字,只将其隐入名中。”
宋星摇捂嘴偷笑道:“王上竟如此多情风流吗!”
“非也!关于三公子生母此人,籍册中也只不过寥寥几语,具体是何情形我们不得而知。不过你说王上风流,可真是错怪了。”
见有逸闻可听,宋星摇眼睛登时睁圆,“快说快说呀!”
柳下蹊默念两声“夫子莫怪”,才小声小气道:“四公子为华夫人所出,与二公子两人一同长大,所以此两子感情甚笃。四公子尚武,满腔赤诚,自请镇守北境青州,拜上将军。再有,便是云夫人之女,灵月公主,王上视为掌上明珠甚是宠爱。”
两人走到东隅门处,柳下蹊从上至下整理着衣冠,“王上宫中便只有这两位夫人,另有已故的三公子之母瑾良人,陈后薨逝,王上哀恸,至今未再立后,你且说王上风流多情,可真是冤枉他了。”
两人挨在一块小声嘀咕,不知不觉越过排队的队伍,径直向前。
“你们两个,没看见所有人都在排队吗!”
一名戍卫手中捧着卷长长的竹简核对来人的通牒,翻着眼皮怒视宋星摇两人,不耐烦地喝斥:
“我说话没听见?滚回到后头站进队伍里!”
宋星摇正听柳下蹊讲得忘我,被人一吼,方回过神,见百姓按序排着队伍,纷纷侧过脸打量他们,脸有些发红,忙扯住柳下蹊向后,弯腰不住道:“是是是,这就回去排队!”
几经等待,终于轮到宋星摇两人,柳下蹊从袖中正准备取了通牒递上去,就听悠远嘹亮的号角声响起,那戍卫挥挥手驱赶余下的人,大声嚷着:
“时辰到了,你们来不及了!赶快回去吧!”说着一把撇开木椅挡住队伍,自己钻出门外就要阖上城门。
“守卫大哥!等等我们!”
宋星摇提身一跃向前,赶在门关上的一刻按住了。
“快松手!祭礼马上开始,休要误了我等当差!”戍卫透过门缝,皱紧了眉头,厉目喝道。
宋星摇放低了声音,靠近戍卫露出一脸的甜笑,“大哥!行行好,我们二人从外乡而来,在陕原硬生生等了两天未走,只一心想看看祭典大礼,大哥,你就行个好,给与个方便吧!”
宋星摇正嬉皮笑脸地求情卖乖,柳下蹊此刻也赶了上来,宋星摇见戍卫脸色似有缓和,向旁一伸手,挤弄眉眼示意柳下蹊。
柳下蹊盯着她的手掌痴痴发愣,慢慢反应过来宋星摇的意思后,一脸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
“喂,快拿铜板来!你还想不想去参礼了?”
宋星摇一见柳下蹊又要犯轴,低声急切地催促。
未想他脸色一冷,双手后环,正色道:“此等授受之事,非君子可为。我宁愿不入祭典礼!”
“呜——”
门外遥远之地传来悠长低沉的号角声,戍卫再也没了耐性,喊着“快滚快滚”,“嘭”地阖上了城门。
两扇门挤出来的风吹得宋星摇额头一凉,她还保持着伸手要钱的姿势,慢慢转头,见柳下蹊也仍负手背立,笑得僵硬的脸颊一垂,上前戳了戳他的肩,打趣他道:
“如你所愿啦,我们两个被关在郡池里出不去啦!柳兄,别说,你看着羸弱,没想到这身骨气还真硬!”
柳下蹊拧过头,一脸倔强,又配上今日这身衣服,还真像个顽固不化的耆老。宋星摇越看越觉得好笑,一时未忍住“咯咯”笑起来。
柳下蹊不甚开心,“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若我以钱帛换取特权,那对同我们一样拦在城内不得出的人来说可是不公?又倘若人人都用此法,那么长此以往,定会助长戍卫的贪婪,他将故意设卡为难众人以索要财物,视章法于无物,由下至上,朝廷贪墨索贿的歪风盛行,最终苦得还是最平凡的百姓。”
宋星摇笑得停不下来,狠狠点头,拊掌道:“对,对,你说的是没错,只是四方城门悉数紧闭,我们出不了城,又去不上祭典礼,只得回到客栈枯坐咯。”
柳下蹊心知宋星摇活泼、爱凑热闹,见她难掩失落,想着法的安慰她,“不如我们回去下棋?”
“无趣无趣!”
“那我吹笛子给你听?”
“不听不听!”
两人正回过头往回走,可没离开多远,就听身后传来厚重的开门声。
“两位留步!”
两人一前一后转过身去,见城门重新半开,一戍卫长恭敬地颔首施礼,方才关门的戍卫默立在旁牵着匹骏马,马身肌肉匀称骨量丰足,周身青毛油亮,仅额间一撮形似弯月的白毛,一见便知不凡。
马上之人翻身跃下,向前一步作出礼让的姿势,道:“柳下公子、宋姑娘,在下孟令风。受我家主人所托,命在下邀请二位随我一同前往祭典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