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小镇安然入梦。
趁着守墓人守着油灯打瞌睡,几缕淡紫色的光晕偷偷穿过墓地、散入街巷。它们舞步轻盈,随月华流转,掠过闲潭、拨开枝叶,于微凉晚风中融为晶莹种粒,星星点点洒遍整座花钟,并在落地瞬间绽放出一片淡紫色的花海。花海妖艳,诡异而芳香,万千花朵舒展腰肢,慵懒地挑选着过路的行人。但凡有“意中人”不慎靠近,便会被它们镜像般的紫色魅影开遍全身,细长而繁杂的根系深深扎进受害者的肌肉和骨骼,将他们泛着缃色光芒的生命从灵魂深处压榨出来、吸食殆尽。所有挣扎在咽喉中的惨叫声,都是那些淡紫色花儿最最享受的音乐……
“爸爸妈妈!我害怕!”小女孩儿躲在一棵橄榄树后,将微弱哭声掷入虚空。虚空之外似有回响,引来一株淡紫色鲜花在小女孩儿跟前破空而出。相比一旁细瘦的橄榄树,这朵花显然要粗壮得多,光秃秃的花枝上没有叶子,只孤零零地垂着一面硕大的花盘,有淡紫色流光在花瓣间来回跳跃,极似一只凶光窜动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小小的人儿。
面对这般惊吓,可怜的小女孩儿只能承受恐惧的支配。她脑子空白,闭上眼睛死命哭喊,直到呆呆傻傻发不出一点声息。正在这绝望崩溃的当口,一段陌生而悠远的乐章悄然而至,明亮耀眼,回护在小女孩儿的身边。纵使她双目紧闭,那闪耀着世间一切幸福与忧伤的旋律还是清晰地映入眼中。千万条绚丽丝弦焕发出来自这世界本源的声音,将所有狰狞的紫花连同支配人心的恐惧一并砸烂!转眼间,鸟儿自在鸣叫,阳光透进窗纱,耳边渐渐明亮的,是父母轻柔的呼唤。梦魇散尽,小女孩儿张开哭红的双眼,扑进母亲温暖的怀抱……
教堂的休息室昏暗逼仄,牧师躺在小床上,为一刻钟后的早祷积攒体力。镇长小心翼翼地转个身,肥硕屁股压住老旧木椅,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老伙计,你安心休息,花钟的事我已经派人着手调查了。”
牧师望着天花板一声不吭,任由心里头翻江倒海,疑虑重重——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瞬间衰老到这般地步?是不是因为花钟“死了”,所以害死花钟的东西偷偷带走了自己的年华与生机?
一番苦思无果,牧师用掌心把脸深深埋藏。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想找个什么东西来作为自己的支撑与依靠。恍惚间,去世多年的妻子正坐在窗边角落里的钢琴前,十指跳跃,长发轻扬,弹奏着独属于他们二人世界的旧时光。
“你身体不好,别吹风了。还有啊,花钟那边你真的别操心了,答应我,好好歇着。”镇长自作主张,起身关窗。
窗与钢琴被镇长遮挡,等到牧师把视线重新汇聚,眼前却只剩下一片大红色的丝绒罩布,罩布底下,是一架古老钢琴。
“既然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答应了。我手头事情多,先走了”。说罢,镇长放下一篮水果急匆匆地离开了,空荡荡的房间里又只留下牧师一人。
“亲爱的,我们快要重逢了吧?”牧师翻下床,呢喃着挪向窗边的角落,一步一步仿佛正走向人世的另一端。蒙尘罩布缓缓滑落,沉寂多年的钢琴仍然光洁如新。乐谱架上,妻子的画像也未曾褪色,笑脸盈盈、芳华依旧。窗子重开,半片叶子辗转飘零,落进回忆深处那个初春的早上……
阳光明媚,云朵悠闲,微凉晨风吹响树梢,也吹散了这个新年里所有的惶恐与哀恸。一把精致木椅摆放在花钟跟前,静静守候着未归的人。
“亲爱的,我来为你做一幅画吧,像我们之前说好的那样。”年轻的牧师坐在教堂门口的石阶上,目光忧郁,身旁放着刚刚调好的颜料。
“你看那花钟,郁金香开得多美啊!你就把脸稍微侧向它们,对,就这样,再转一点……好,停!保持微笑……”牧师用尽所有耐心,轻声指挥着花钟前的座椅,想方设法让即将入画的人儿在自己的脑海中变得清晰。一遍,两遍……他反复尝试,翻转所有角度,寻找每一个细节,在从未有过的专注中不知不觉拨转了时间。等到满载芳华的指针闪过一整个轮回,他终于瘫坐在地,闭上双眼精疲力竭,而爱人模糊的身影也随之消散,仅余一方纯白画布静立阶前。
“早一点,多好!我要是早一点回来……”
微风呢喃,寒凉肌肤却荡起丝丝暖意。
草木绣霞光,山川戴烟岚。
泪眼微张,牧师望见又一轮红日初升。刹那间,无数画面在回忆中闪着光,纷纷涌向空荡的座椅。
群山之间,川谷之畔,年轻的牧师与妻子依偎在枫林间。
牧师说:“好美的枫叶啊!”
妻子说:“是啊,就像一片枫树海。”
牧师说:“亲爱的,我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妻子说:“会的,就算离开这个世界,我们还是会相遇在天堂里。”
妻子的声音仍在耳边回响,牧师把思念融入一笔一划。随着红枫之海渐渐远去,爱人那双盈盈眉眼,终于在绘卷之上顾盼生辉。
“亲爱的,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多希望能听完……”无尽的怀恋与忧伤从心底涌出眼眶,牧师那双枯干的手,将跨越二十余载的思念紧紧拥入怀中。日思夜想,万语千言,终汇做一句“好久不见”……
“咚咚,吱——”,虚掩的房门被人轻轻敲开一道缝隙。
“谁呀?”牧师回过神来,抓起手帕胡乱擦脸。
“牧师伯伯早上好!我来看您了!”小女孩儿站在父母中间,礼貌地打着招呼。
“啊!真是个好孩子!”牧师赶忙打开房门,泛红的瞳孔里映出小女孩儿一家人温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