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学员们逐渐消除了职业性的紧张状态,他们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工作还远远称不上“职业”,基本就是给医护打下手,有的时候,基本是给患儿打下手。虽说有些失望和无趣,可毕竟轻松和安全才是更容易接受的。按照要求,叶然每天都在日志上记下当天的工作细节,花久美又在心底里嘲笑叶然这份多余的真诚。不过,叶然偶尔会用同样真诚的视线看向花久美,她故意对此视而不见。
入夜,花久美总会站在依水而建的廊台上,她远远眺望着池塘中央的亭子,仿造的古风,年代不明,只是反射在檐宇上的银色月光很是别致。低下头,隐约能看清自己投在池塘里的影,寒夜之下,深黑的倒影也被凝固了。连续几个晚上,叶然都会在远处默默看她,只是今晚,他终于忍不住走近。不冷吗?近乎多余的开场白,花久美没有理会,依旧低头望着池塘里的影子,幽沉的黑水似乎对花久美产生了特殊的引力。
叶然开始寻找话题,笨拙而又呆板的话语从他的双唇之间挤出。花久美的注意力终于来到了叶然身上,她淡淡笑了一下:“话说,你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吗?”
在大脑中认真地检索了一遍之后,叶然摇了摇头:“没有。”
“我想去日本看看。”
花久美的笑容有了些变质,她想起自己曾偷偷在父亲的电脑中发现过一张相片,看上去像是一家三口的旅行合照,拍摄于青山绿水之间的木制桥梁之上。男主角是她的父亲,女主角是外貌年龄比父亲小上一圈的素雅女子,站在他们中间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稍许微胖的男童,男童双眉紧皱,面容上似乎带着天生的反感。花久美从这张相片上窥视到了父亲深藏在异国的秘密,她想往下挖掘更多,终究一无所获,只知道在日本的某处,有着属于父亲的另一个家。
“原来,你没去过日本?”
“没有。”
父亲从小就教花久美日语,却一直反对她去日本。花久美知道,父亲从未把中国当作真正的家,即使自己和母亲的存在也丝毫未能改变深殖于父亲内心的这种根性。他向往着日本的故土,想要在那里重新开枝散叶,而花久美和她母亲无法给予父亲太多有效回应,愈发淡漠的家庭生活却似乎仍有着维系下去的价值,为了换取这种价值,需要偿付情感上的代价。
远处,医护人员的喊声打破了叶然和花久美之间的僵滞对话。跑在医护前面的是那个头戴安全帽的男生。他用惊人的速度飞奔到花久美面前,什么也不说,只是望着她的双眸,眼神中仍旧带着发自本能的那种渴求。
花久美再一次抛弃了那个男孩的视线,她躲到了叶然身后:“我们走吧。”
“可是,他好像认识你?”
“该走了,我们不能和这样的孩子接触。”
男孩咬牙切齿地用头猛撞廊道护栏,哐!哐!哐!医护人员冲过来,紧抓住他的双手,一边按摩他的胸口,一边让他深呼吸,就在男孩张口的一瞬,他们以极度专业的动作将吸入式镇定剂送进他的嘴里。药效在一片凌乱喊叫中发挥了作用,那孩子终究缓缓闭上双眼,一切恢复平静,医护人员向叶然和花久美施以歉意,而后搀扶着孩子离开了。
“怎么回事?”叶然的语气中带着难以自制的诘难。
“我怎么知道?就是病发了吧。”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花久美沉默了,她开始后悔在五分钟前对叶然报以的那一丝微笑,她诅咒深藏于内心的那一丝幻想,这一切本就不应该存在。
“我做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冰冷的话语出口,花久美任由自己坠入黑色的冰冷水池。入水的瞬间,体温即开始迅速流逝,每一个毛孔都感受到了冰冷的刺痛。躯体在下沉,血液在逐渐麻痹的器官中凝结,心跳衰竭,意识飘离...然而,身边却传来了水波的剧烈颤动,带着温度的双手抱紧了自己,那双手正用着近乎疯狂的力量挣脱着来自池底的深幽压力。
听觉在出水的那一刻恢复,花久美能听见叶然喊着自己的名字,却不能做出任何反应。她感觉到自己的胸口正被用力按压,还有一双唇正往自己的嘴里送气,如此循环往复,肺部泛起绞痛,一阵呕吐之后,外界冰冷的空气终于灌进了自己的体内。
“你没事吧?”话语以一种奇怪的韵律回荡在花久美耳畔,她模糊地看到叶然正搂着自己喘息。
“冷...”
被冰水浸透的两人抱在一起,内心的距离感随着身体的交融而随之消却,贴在一起的心跳生成了灼热的温度,无与伦比的暖意逐渐发散到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