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回天乏力

那长者眼里凶光四射，褶皱干巴的脸庞挂着的两撇细长胡须上下挑动，脑顶稀疏的头发遇风即乱，一副奸诈狡猾的模样。

“你……你们若敢动我家人一根手指头，休怪我饶不了你们！”韩济长怒火中烧，大声暴喝道。

“老朽讲得很清楚，能否救回那些人，全凭你自己的本事。可惜啊，全怪我太过托大，小瞧了你的本事，白白损失了好几位兄弟。”老者一边说着，一边悄无声息地走到叶锁魂、袁伶神跟前，将二人扶起。他诡异如魅的脚步，竟然一时无法看清他是如何在眨眼间挪移到那两人身旁的。

“莫非……你就是大名鼎鼎十二鬼皇的首座，王阎罗！”韩济长心中一惊，一股无法压抑的寒气由脚底直冲脑门。

“嘿嘿，大名鼎鼎说不上，但我确实是王阎罗本人。韩大侠好见识啊，居然认得老朽。”王阎罗蓦地张开血盆大口，放声大笑，嘴里两排尖利的森森白牙各缺了一颗，样子甚是骇人。

确定了眼前的老者正是号称“黑道第一高手”的王阎罗，韩济长心中不禁涌起了一阵恐慌。

自己救人心切，无意之间已身处孤军深入的险境。如今恐怕来不及等到张迹道前来驰援，只能硬着头皮殊死一搏，但愿能杀出一条血路，解救命运凄苦的妻儿。

他遥望着远方尚未完全没入地平线的垂垂暮日，正孤寂地吞吐着夜幕降临前的最后一丝微光，不由叹惋神伤。

光未灭，夜未至。命运总会在人们被压 迫得喘不过气时，从生活的狭缝里透出一丝卑微的曙光。

想到重于性命的至亲，现在正遭受凶徒百般蹂躏，韩济长的心里蓦地腾起熊熊战意。他挑起长剑，闪烁着耀眼寒芒的剑锋戟指向王阎罗，凛然大喝道：“不必多言，韩某斗胆领教王先生高招！”对待十恶不赦的匪首，以礼相待怕是行不通的，只能以暴制暴，玩命相搏了。

“别着急动手，你或许还没明白老朽的意思。”王阎罗狭长的双目拧成两条细线，满脸纵横交错的皱纹凝聚又散开。他顿了顿，继续狂笑出声道：“你可以尝试运转一下真气，看看有何反应。”

韩济长闻言一怔，不知王阎罗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仍然惊疑满腹地调转真气，气沉丹田。怎知，不试倒好，一试反而觉得气海内空空如也，一片虚浮，硬是半分真气都提不上来。他发觉大不对劲，顿时额角冷汗狂生，惊恐不安，可脸上仍然强装着镇定自若的神情。他暗自再做尝试，发现结果依旧如此。

“韩大侠，别白费力气了。此时此刻，你全身内力早已中毒封禁，纵使有再高超的武艺，也不过只是废人一个！哈哈……”王阎罗轻捻细须，恣意大笑，毫不掩饰那副丑陋的得意状。一对精芒闪烁的眼珠子夹带着嘲弄的快意，不停睨视着韩济长，令他有如芒刺在背，大感难受。

“你这……卑鄙小人，竟然偷使阴招!”韩济长四肢逐渐失去气力，虚浮发软，连身躯都开始有些不受控制，摇摇欲坠，仅仅依靠着残留的意念保持站立，尚未倒下。另一方面，他也寄望于可以通过拖延时间，寻找机会去突破气府的封禁，恢复功力。

相传王阎罗出身毒门，喜爱与奇草毒虫为伴，尤擅使用巫蛊毒咒之术，常在无声无息间使人身中剧毒，即刻毙命。八年前，他曾只身一人偷偷闯入天山腹地的云顶仙宫，一夜之间毒死仙宫一百七十三位后起之秀。宫主白鹤行因内功绝顶，及时逼出毒素，免于一死，可也落得双腿残废、功力尽失的悲惨下场。遭遇此劫，白鹤行主动退位让贤，让出宫主之位。一代奇人就此如流星般陨落，盛极一时的云顶仙宫也人才凋零，一蹶不振。从此之后，江湖上对于王阎罗各种神乎其技的传闻，层出不穷，仿佛远在千里之外也能轻易置人于死地，生杀予夺。而他也因为这种睥睨天下的强势表现，一跃成为名副其实的“黑道第一高手”。

“老朽不才，略施小计，你莫要见怪啊。”看着韩济长面色渐渐暗淡下来，王阎罗尖细的下巴微微仰起，面有得色，如同苦心设局的猎人，终于亲睹猎物跌落陷阱、垂死挣扎时展现出来的莫大喜悦。

“你……“韩济长怒火狂飙，目光如刃，几欲刺穿王阎罗干瘦如柴的身躯。

“对了，善意地提醒你一句，千万不要妄想利用内力强行冲破封禁，否则你将会经脉尽断，当场暴毙。”王阎罗锐利的目光，似乎可以在瞬息间一眼洞穿韩济长暗藏心底的执念。

　……

韩济长默然不语，从头至脚无处不在的倦意令他神识丧失。事已至此，他内心通透无比，想要以一敌四并且全身而退，已然全无指望。

“莫非韩某今日注定命丧于此？”他万念俱灰，眼眸里的光彩如渐渐西落的暮色，骤然黑沉下来。高大身躯随着强撑的最后一口气彻底泄掉，轰然倒下，屈膝半跪，只得勉强依靠长剑支住地面，才不至于狼狈地摔倒。

“你一定心有困惑，凭着行走江湖多年的丰富经验，已然对入口之物严查慎防，可为何还是会不小心着了老朽的道。”

韩济长闻言一惊，抬起双眼，目光诧异地朝王阎罗望去。

王阎罗似乎得到了他想要的满意回应，捻须谑笑，继续道：“你千防万防，怕是没料到我会在你休憩饮茶时暗下毒手吧！”他边说边从怀里取出一只宝蓝色花纹小瓷瓶，细长如爪的手指捏住瓶身，放在眼前摇晃，嘴里不停发出“啧啧”的声音。

“难道是吕记茶铺！”韩济长气得浑身发抖，他未料到王阎罗竟会选择吕记茶铺作为下毒之地。

吕记茶铺位于寿阳城以南二十里处的郊外，由吕老汉夫妇俩经营，迄今为止已开了有四十余载，远近范围内可算是小有名气。韩济长从岭南一路快马加鞭，人乏马疲，在路经茶铺时稍微落脚歇息了两刻钟左右，方才重新上马飞驰入城。根据回忆，他特意挑了一处不惹眼的角落位置入座。当时店内客人极少，整个过程中除了吕老汉端来茶水点心，并无其他陌生人靠近。而他饮用茶水前，也仔细检查了茶碗内外以及茶汤的颜色气味，确保无异后才安心入口的。究竟王阎罗使用了何种高超手段，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投下剧毒呢？

“莫非，你胁迫了吕老汉？”韩济长胸口发闷，他未料到王阎罗为了对付他，竟不择手段到连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家也要威逼。

“放心吧，老朽尊老怜幼，不会做这种没脸没皮的勾当。那对恩爱的老两口，并不知情此事。况且，要对付韩大侠这样的狠人，我只信得过自己。”看着对方颓靡不堪的申请，王阎罗笑声更盛，言语中充斥着阴阳怪气的腔调。

得知吕家老两口安然无恙，韩济长紧绷的心不由小松了一口气。他与吕老汉相识虽久，但交情不深。仅是年轻走南闯北那会，偶尔在吕记茶铺落脚歇息。犹记得中年时期的吕老汉十分神采奕奕，说起话来中气十足，热情高涨。每当客人稀少，他便会提着自用的釉白瓷壶坐下，边饮茶边浅聊几句。这壶嘴缺角的壶子，就如同他本人一般，经历了时光的洗磨，日久弥香。近些年来，韩济长忙于生意，久居寿阳城不出。即便偶尔遇事需出远门，大多是由家仆伺候相伴，自然不必在这陈旧简陋的茶铺里停留，来往渐渐也就少了。

“我知道韩大侠心如绵针，明察秋毫，绝不会轻易喝下来路不明的茶水，所以……”王阎罗尖细刺耳的嗓音打断了韩济长悠远的思绪，他故意顿了顿，拉长话音卖个关子，旋又洋洋自得地继续道：“所以吕记茶铺今日卖出的所有茶水中，都被老朽投放了失功散。”话毕，那张缺了两颗门牙的血盆大口里，发出咯咯的猖狂笑声。

“你这个恶魔！”韩济长怒气填膺，左拳用上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地砸向地面，深浅不一的拳坑逐渐显现，手背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韩大侠莫要动气，急火攻心可不是什么好事啊。这毒门秘传的失功散，向来只对身怀内功修为的高手有效，至于普通人嘛，服用之后说不定还能延年益寿呢，哈哈！”

“另外，你一定感到奇怪，既然早在吕记茶铺就中了毒，为何在刚开始动手的时候，却没有任何异象显现。可偏偏到交战的关键时刻，它又刚好毒发了呢？”

“这就是失功散最为精妙之处。即便是绝顶高手身中此毒，一时半会也不会发作。可当他受到内伤后，气血虚乏，经脉紊乱，气府内的真气无法压制毒素，深藏骨髓的剧毒便会随着血液流遍全身，封住五脏六腑。到了这时，中毒之人纵然有毁天灭地的强横功力，却是半点也使不出来了。所以说，你刚才能侥幸躲过六弟释放的音潮狂袭，可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王阎罗顿了顿，继续说道：“失功散无色无香，入口无味，服下之后又不会立刻毒发，不少当世高手在激战时瞬间出现异象，只会错以为是对方暗下毒手，又岂会猜到老朽才是这幕后的设局之人呢？”

王阎罗满面红光，眼神狂热，不断高涨的语调像是在同笼中的绝望困兽，分享屠戮其它生灵的心得。

“卑鄙无耻！”韩济长气得额角青筋暴胀，钢牙直咬。他所愤懑的，并非自己一时大意中毒，而是无数武林同道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深受其害，彼此间还误生嫌隙。

“江湖纷争，成王败寇，本来就没有什么规则道义可言。你是没有经历过尊严尽丧的凌辱，所以才会瞧不上这些所谓的血腥肮脏手段。”王阎罗负手在背，遥遥望向西边如血泉般涌入地平线的残阳，罕见地陷入了沉思。

许多年来，江湖中的名门正派对他睚眦必报的阎王手段深恶痛绝，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可又有谁会在意他年少良善时，遭受的唾弃冷眼，以及世俗的无情践踏。所谓正道，不过是金玉其外，藏污纳垢的伪善深渊，凡人却歌功颂德，奉若神灵。而自己，多少次迷途知返，打算洗净罪恶皈依正途，却屡遭人们排挤嘲笑。既然天下人负我，休怪我以怨报怨！

远空边界逐渐模糊黯淡的穹顶，绛红色的云霞缥缈浮动，如华美锦缎覆盖漫天，炫彩流光。这般凄美瑰丽的黄昏，令众生在刹那间忘却了杀戮，沉浸在半睡半醒的美妙幻梦里。

时过半晌，王阎罗紧皱的眉宇舒展复又凝结，徐徐转身回望向已完全丧失反击能力的韩济长，目光里闪过一丝悲悯，而后极快地浮现出骇人的笑意，阴冷如霜地道：“该说的老朽都照实全说了，接下来，就该送你去见想见的人了……”话音未落，王阎罗掌间拢聚起阴寒刺骨的邪力，化作青烟，未待韩济长反应，已飘至其身后，手起掌落，掌刃顺劈而下。

韩济长后颈传来一阵噬心剧痛，眼前一黑，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