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歌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徐徐跪拜的女子，嘴角挂了抹浅淡难辨的玩味，他回身一震宽袖，对着众人朗声道：

“今日祭典礼有奸佞之人生事，吾王已派兵追凶。典礼既成，桑事无虞，尔等可退，勿擅信妖言。若有讹传生于市井，吾定重罚！”

近处的百姓畏缩应和，爬起身躬着背逐次按戍卫指明的路线退去，万民再无狂暴之举，静静等着轮到自己的次序方随之离场。

百余骑兵纵马踏步，缓缓穿梭在人群当中，整肃威严地监督鱼贯而出的百姓。

一枣红战马之上，同样着玄黑礼袍的卫子安腰背坚挺气宇轩昂，银枪紧握在手，目光炯炯地看向卫子歌，中气十足道：“王兄，我先去维系秩序了！”

卫子歌微笑挥手，又转过眼眸看向自己身侧之人，低声对他吩咐：“令风，你同去，捕到的人先下了太守狱，我随后去审。”

“是！”

孟令风握拳击胸，翻身上马一坠马镫向着四公子驰行。

待百姓离开，身旁再无旁人，卫子歌伸手扶起宋星摇，声如温玉道：“宋姑娘，你快起来。”

两人先前各自掩盖自己已知对方身份的事实，如今挑明了，不约而同地在心中思量该如何顺理成章的圆过此事，一时间，卫子歌含笑不语，宋星摇低眸放空。

旌旗迎风鼓荡猎猎作响，旗角翻飞掠过两人的面颊，卫子歌抬手挡了去，先打破僵局，“宋姑娘见了我，倒是安之若素，不似寻常人面见亲贵，混不自然。”

宋星摇这才发觉适才见到卫子歌时，自己本该流露吃惊、惶恐的模样，却因一早就有准备只表现如常。

哎，失误！

她偷偷扭开眉眼懊恼，可现在再去装作惊诧反而是刻意了，不如直截了当说开，于是眼波浅转，稽首揖道：“大公子恕罪，其实我在东隅门遇孟公子来解围时便已猜到您身份了。”

卫子歌“唔”了声，再开口已然不再纠结，反而带着些许自嘲，笑道：“亏我还觉得自己隐藏的极好呢。”

见如此轻易就含混过去，宋星摇倒有点心虚，小心翼翼仰起脸去看卫子歌，只见他明朗温煦的笑容当中浮着的一丝哀伤，极好地隐在微微蹙起不甚舒展的眉头上，即使近在咫尺，宋星摇也未曾品得通透。

“宋姑娘，你快不必拘礼了。瞧你还躬着背，再有个一时半刻，说不准骨头都僵了。”

宋星摇听了这话丝毫不再见外，放下端着的小臂，慢慢伸直了身子，对卫子歌展颜一笑。

之前，卫子歌以卫谦牧的身份与她相交，她还可以恍作不识、言行皆是率性，如今他亮了真身份，宋星摇当真还未仔细想过，自己该如何拿捏其中的分寸，一时间不敢多说。

卫子歌见身前的姑娘神情拘谨，知她心中所思，拂了拂衣袖，道：“宋姑娘，玄色沉稳，可我看你今日所穿琥珀罗裙很是活泼，怎么还不愿意说话了？”

“大公子，我……”

“等等——”卫子歌打断宋星摇，“我以谦牧的身份与你们相识，谦牧之于星摇，于公子蹊，当是友人。全天下个个都唤我大公子，这个头衔责任太大，压得我抑郁难安。若四下无人之时，你还是叫我卫公子吧，直呼谦牧也可，让我能暂时忘却自己的身份，只做个呼朋唤友的普通人。”

宋星摇凝视卫子歌明亮的双眸，见他并无半分虚假，心情松泛不少，脸色也自然起来不再矜持，忽而想起来什么事，重重一击掌心道：“哎呀，柳下蹊！”

转了头急忙跑到柳下蹊的树下，仰头看去，就见他一脸无奈，双臂仍抱住粗壮的树干，眼生埋怨地低头看着宋星摇，又瞥见卫子歌自后头赶来，急声促道：“星摇，快救我下来！”

宋星摇抬起手臂去接柳下蹊，“咯咯”开怀畅笑，肩膀一耸一耸地抖着，口中还不饶人：

“你一个大男人，连这么一点高度都不敢跳嘛！”

“我，我腿麻了……”

柳下蹊各种姿势扭动，最终选好了一个曲腿展臂的姿态，小腿已伸出去绷直了，竟见卫子歌也伸直了胳膊准备帮忙，吓得一个激灵收回脚，拥住树干。

“草民不敢劳动大公子！民并非对公子不敬，事出有因，还望公子宽恕！”

卫子歌与宋星摇两人略一对视，宋星摇噙着笑打趣道：“卫公子，你可听到了，你方才对我说的话，看来又要重复一遍了。”

饶是宋星摇再率直爽快，也未敢真的直呼卫子歌表字。

柳下蹊不可置信地打量下头说笑的两人，心里惊罕宋星摇为何敢对大公子无礼，自己骑在树杈间并不敢使唤上公子，还劳烦其在树下等候，实为不恭，思来想去，终于下了决心，轻轻咳了声，向下摆摆手：

“星摇，你让开些，我、我直接跳下去吧。”

几人尚在互相逗闹，卫子歌身侧的卫史孟令风疾驰而来，青色的马身宛若游龙矫捷，体态优美，径直停在几丈之外。

“公子！”

孟令风前跨一旋，稳稳当当下马落地，做了半礼，满面焦急地秉道：

“公子，粗略查明死亡之数已过百人，更遑论重伤、昏迷不醒、轻微擦伤之人的数量！”

卫子歌面容阴云立布，眉头那抹忧思哀愁再也难掩，嘴角一贯的浅笑也泯灭不见。

宋星摇立在一侧，见他心事重重，不敢说话，树上的柳下蹊双腿盘着树干向下蹭到半路，此刻上也不得，下也不得，只好强撑着力气，像只猿猴一般攀住身体等卫子歌反应。

“我知道了……”

卫子歌轻声点点头，目光沉凝，直直望向远处祭台废墟，良久才回过神，颇为歉意道：

“宋姑娘，柳下公子，我本想待祭礼之后邀你们闲谈，但今日突生变故，我要赶去查明情况，无法陪同你们。令风需随我而返，无法相送，只能辛苦你们步行返程。”

说话间，卫子歌翻身上马，笑意虽在，越透着沉重感。

“宋姑娘，我的话，你可要好好转述给柳下公子，得你们二位好友，我心甚喜！改日再会！”，说罢策马扬鞭，昂首挺身驰去。

“终、终于走了！”

柳下蹊长舒口气，整个身体顿时放松下来，结果腿上的力气一泻，再也抓不住树干，“嗷”的一声栽倒到宋星摇脚下。

“哈哈哈哈……”宋星摇一叠声笑得花枝乱颤，伸出手去拽柳下蹊，眼眶充盈了笑出的泪水，嘲笑道：“你看你看，我说你还不如早早让我扶你下来。怎样，摔得疼不疼！”

听着虽是关切，但宋星摇早笑弯了腰，柳下蹊一脸窘迫，脸色薄红，气哼哼着恼。

“星摇，你且别笑了！”

“怎么，难道柳公子心眼竟比针还小，连我笑一笑都不行啦？你看卫公子，他身份贵重，私下里却亲厚，方才还格外叮嘱我，让我转告你，无人时还叫他卫公子便可。你学学人家！”

“大公子品格端正，为人贵重，非我可比。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柳下蹊重重叹口气，眉毛紧蹙，一回身指向远处，郑重道：“你看那里！”

宋星摇顺着柳下蹊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巍峨的祭台已然倾覆，残垣遍地，碎石堆积倾轧，灰尘翩然散去，却仍罩着那处废墟雾蒙蒙、灰突突。

“方才听孟卫史来报，此次事故死伤人数百余。我在树上，看得远些，你看，那些横在地上的，可是百姓尸身！”

听柳下蹊语气伤怀，宋星摇心头一颤，嘴角的嬉笑转瞬即逝，仔细再看去，就见横纵各约三十丈的空地上，一条条渺小的黑影整齐铺了一地，一队队兵卒在其间穿梭，蹲下、架起、抬离……边侧几抹人影相围在一处，不知谈论些什么。

祭台周围不断有持戈兵甲策马赶至人影附近，跪拜后快速离开，夏日的暖风中夹着呜咽声，被黑色的旌旗打散，断断续续变成悲伤的余音。

“嗟叹高台一朝倾，谁怜黎庶万缕魂……”

柳下蹊垂了眸，语调悲凉道。

宋星摇心中涌出酸楚，不禁想起被自己救下的大婶，她卷在人潮当中却挂念自己儿子安危，现下想来，莫不是遭了难了！但愿上天怜悯，否则她该如何煎熬。

想到此，宋星摇一阵愁闷，不免觉得这风也变得刺耳，这旗也飘得凌乱。

天色黯淡，几块厚重的乌云从天际滚来，压在头顶，更添阴霾。

“天灾难躲！”

柳下蹊抬头凝望天空，轻声喟叹。

“不，不是天灾。”宋星摇肃声纠正。

“星摇，你这是何意？”

“是人祸！”宋星摇拉住柳下蹊的手腕，抬腿就走，“这一切，与那人脱不了干系，我们去找他！”

“谁？”

宋星摇咬着下唇，压住胸口的沉闷。

“闹市，斗鸡贩！”

纷乱的马蹄声从身后而来，一行骑兵策马疾驰经过。恍惚听见马上一人对着打头的喊道：“跑了一人，速与四公子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