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神人天降

韩府后院，默默存在着一片未及修整的荒地。高墙之下，杂草丛生，密林环抱，恐怕连家仆们生前都不曾留意，府内居然留有一块如此宽阔的待辟之地。

彭震虎花了近大半个时辰的工夫，割开一大片齐腰高的荒草，辟出一条小道，穿过层层幽林，终于寻得这块位置极佳的殉葬宝地。小径蜿蜒曲折，只容得三人并肩而行，两侧长满茂密的野草，显得格外幽森骇人。沿着此径行至后院，来回仅需不足两刻钟时间，大大缩短了路程。

彭震虎手扛铁铲，一面忙着埋首挖坑，一面撇嘴发起牢骚，道：“管杀还要管埋，真是个累人的差事。”

先前他光晓得享受肆意屠戮的快感，却不知王阎罗在处理后事方面，是个绝对的完美主义者。他无法容忍后院当中有半条断肢残体存在，特意强调，一定要将所有的尸体处理干净，寻个宽阔的空地埋了。而这个费心费力的重任自然而然就交到了彭震虎头上。

他费了不少气力，掘地挖出的泥土堆积成一座座齐人高度的小土丘，原先平整如砥的空地，赫然陷下一个宽约三丈，深近四尺的大圆坑。

“这活儿哪里是人干的……”彭震虎哭丧着脸，怨气冲顶，额头的汗水狂出。他万分悔恨先前只顾着自己杀得痛快，却没能让出部分猎物给几位兄弟一同戏耍，结果导致现在无人替他分担重活，有苦难言。

他拖着灌铅的腿脚，推着两人左右宽度的小木车，前去后院装载残骸，再回到那片空地抛尸掩埋。如此往返将近两个时辰，小木车折返了近十个来回，彭震虎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如牛。

他选了一块远离埋尸坑的空地，背靠一株参天林木，一屁股坐下，翘着二郎腿偷偷休憩起来。横放地面的鬼头大刀，与脚旁无穷无尽的夜色融为一体，锋芒尽敛。神刀在手，干起活来虽然非常碍事，可王阎罗毕竟有言在先，眼下是关键时期，千万不可疏忽大意，必须时时刀剑防身，以备不测。

晚风轻柔，捎带着阵阵清爽凉意，穿透毛孔渗入肌肤，难以言喻的惬意舒适。

一日之内，连番耗损气力，早已使彭震虎精疲力乏，倦意大生。他伸了个懒腰，用力地打了个长哈欠，眼皮无比沉重地耷拉下来，终于坚持不住，合在一起……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扰了彭震虎的酣梦。他陡然惊醒，弹身而起，大吼一声：“谁！”与此同时，双手警觉地虚握住刀把，提高十二分警惕，严阵以待。

他目若铜铃，眼睛里迸射出鹰隼般的利芒，直盯着怪声的源头——距离当前两丈左右位置的齐腰高草丛。

阒无人迹的环境，暗暗呼啸的风声，加剧了紧张忧惧的氛围。彭震虎的心几乎都快要提到嗓子眼，强行平缓气息节奏，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倏地，草丛里发出一阵骚动，一只毛色漆黑的肥硕巨鼠，“吱吱”尖叫了两声，窜了出来，弄得彭震虎既好气又好笑。人人都说胆小如鼠，没想到他一个身宽体胖的壮汉，今日也被黑鼠吓了一大跳。

后院靠近后厨，是韩府烹饪膳食的场所。这巨鼠生得体膘肉实，毛色鲜亮，可见府里平时进食的剩饭残羹，丰盛到无法想象。

惊魂稍定的彭震虎，松了一口气，又重新坐下闭眼小憩片刻，方才悠然起身推着空车进入密林。沿途路面的泥土遭木车滑下的血水反复浸染，成了名副其实的血道。黑暗之中，光照有限，瞧不出土壤颜色的深浅变化，可踏足其上仍能真切感受到土质的松软湿滑。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恶臭，令人作呕，任谁都想尽快离开这片该死的惊悚之地。

夜色愈渐厚沉，树影幢幢，光与影相互交织，勾描出一簇簇神鬼乱闪的灵异画面。时而夜风忽起，林叶摇曳，沙沙作响，如同怨灵幽魂从地狱里撕开一道裂口，撑着利爪缓缓爬出，藏在暗处厉声狂笑，更显得阴森骇人。

彭震虎没来由地抖了抖身子，缩缩脖颈，无处溯源的寒意让他汗毛倒竖，通体不适。

“奇怪了，明明刚入秋，此处却如此阴凉，真是匪夷所思。”彭震虎无奈地摇了摇脑袋，小声嘟囔道。

他绕过几座仿若生在地上的巨石，拖着空车朝西南方向走了数十步，颠簸颤晃的车轮倏然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响，想来应是踏入了另一段坑洼泥泞，高矮不平的小路。

此时，人和车子已陷入了密林深处，凭着叶缝洒下的点点月光，勉强能辨清前方的道路。

突然间咻的一声，右后方丈余距离的巨形槐树下蓦地发出怪声，使得彭震虎耳朵一竖，转首直望过去。

“这鬼地方大半夜不干不净的东西真多！”他脸上溢出厌恶至极的神情。回想起刚才亲睹硕鼠招摇而过的一幕，让他心有余悸。

看了半晌，未瞧出有何异样，彭震虎暗暗松了口气，扭身继续前进。又行了几步，怪事再起，一株位于左前方的紫杉木下忽然冒出怪音。

“谁！”彭震虎心头一紧，神经直绷，赶忙端起横置在车板面上的鬼头大刀，张手摆开架势，怒气冲冲地朝着那块异声激起的阴影里暴吼。

咆哮响彻幽林，犹如猛兽嘶吼。然而，深邃丛林中，只闻回音，再无其他反应。彭震虎强提起精神，定睛细看，却见那株紫杉木腰身处挂着一团黑乎乎的奇怪东西，摇晃不定，像是有人盘腿夹住树身，又像是巨蛇缠绕。他感觉到自己似乎被人戏耍了，顿时怒意大起，暗中运足内力，脚底猛地一蹬，刀芒大盛，疾闪而出。势若雄狮猛虎，霸气毕现。

待他迫近那团黑影，乍一细看，背后凉意直窜脑顶。只见这株高木上吊着个身挂黑色长型斗篷，白色无脸面具遮面的怪人。那人双目空洞无神，幽若黑夜，不知以何种方式漂浮在半空，左右摇晃，看上去显得极其妖异诡谲。

“哪里来的龟孙子敢在爷爷面前装神弄鬼！”彭震虎继续直身逼近，挥刀平胸一抹，霎时黑风狂虐，刀芒绽开，冲那黑衣怪人喉颈处凶烈斩去。

那怪人不避不闪，恍若无事般悬停在原处。透过无脸面具上部镂空的两道狭长缝隙，射散出青绿色的妖异光芒，令人看了头皮发麻。

“找死！”见这怪人如此托大，竟然胆敢无视自己，彭震虎凶光毕露，再无手下留情的余地，手中寒芒裹着呼啸狂风劈向那人脖颈。

这般天崩地裂气势如虹的一斩，纵使天神降临也得立即血溅当场，身首异处。彭震虎如此想着，嘴角挂起一道微微笑意。

岂知，狂掠黑锋从浮空的斗篷里径直穿过，仅仅割破了几片碎布，这避无可避的一记狂斩竟然就在眼前劈空了！

斗篷下垂的长摆高高扬起，彭震虎顺势伸手将其扯落，这时才知，斗篷之下哪有什么人在！

他顿时感到一阵寒凉，却又闻得树杈上方窜出“喵”的一声尖锐长叫。一只幽绿幽绿眸子的黑猫，从方才支着无脸面具的树枝上纵身跃下，迅若鬼魅地一闪，在丛林中消失不见了。

彭震虎矮身拾起跌落在地的无脸面具，细细端详，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遭人当作猴子戏耍了。一想到此，顿时火冒三丈，狠狠地把斗篷面具一并摔在地上，用力脚踩泄愤。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草丛又见一簇黑影左右闪动，冒出吱吱怪响。

“有种的就出来跟你爷爷杀个痛快，成天藏头露尾的，算什么英雄好汉！”彭震虎怒不可竭，破口大骂道。

对手反复无常的戏弄挑拨，在他火苗乱窜的心头又浇了一瓢热油，使得狂躁烦闷的心绪彻底爆裂，临危应敌该有的沉着荡然无存。

可这不显山露水的神秘怪人打定了主意，就是要不断故弄玄虚，扰乱其心神，无论彭震虎叫骂的内容多么粗鄙下流，不堪入耳，那人就是咬死了按兵不动。

倏然间，林风骤起，猛然涌入枝繁叶茂的林间，发出尖利刺耳的鸣啸。四处洒落的树影光怪陆离、闪晃摇曳，每一丝细微动静都起到了虚张声势的神效。

彭震虎细一琢磨，料想来敌定然是打算通过声东击西，不断牵扯、调动消耗他的气力，并没有进行实质攻击的准备。而待得他反复出击无果，耐性全失时，再突然施展致命一击。

“就这点小伎俩，还想把老子骗倒？”既已想通敌方策略，他立刻调整战术，佯装无视威胁继续前行。等那人沉不住气主动出击，他再以静制动，转客为主，一击制敌。

彭震虎假装若无其事地循着小径缓缓推车前行，一只手暗中放在最靠近刀把的位置，以防敌人突然来袭准备不及。

原本不足一盏茶工夫的路程，似乎永无终点，看不到头。恐惧和危机埋藏于四面八方的任何一个阴暗角落里，密密匝匝的树叶随风摇摆，如同暗夜里无处不在、释放毒光的邪眼，盯得彭震虎心头发瘆。

所谓高手博弈，无论哪一方都不会轻易掀开底牌。究竟谁是猎人，谁是猎物，唯有在刀兵相击，交锋对垒的一刻，大戏才会真正上演，谜底才能正式揭晓。

彭震虎不自觉地加快脚步，愈行愈快，又行了三十余步，即将走出丛林，骤觉耳后有隐约的风声足音飘来。他心中狂喜，明白那神秘人不愿错失林中伏击的大好机会，终是按耐不住强行出手了！

他手底一震，悄悄运足内力，拔刀而起，旋风回身，向后方连劈两刀，竖斩横劈，浮空划开一个十字交错的幽黑刃芒。霎时，黑锋狰狞，锐不可当，一点锋芒由十字中心骤然爆开，向四周散射蔓延开来，如同两条相互交缠、锋锐无匹的无形气刃倾旋而来。锋芒过处，顿时草飞木毁、碎叶乱坠。

“不管你多么狡猾，最后还不是上了老子的当……”彭震虎一脸狂傲，满面狰狞。可话只出口到半，一道与夜同辉的人影飘闪而出，迅若灵蛇，和夜之魅影化而为一，迎着纵横交结的十字刀芒扑面疾来，而后从稍纵即逝的锋刃缝隙间猛然钻过，裹挟着寒气凛冽的清冷白光，电闪而至。

“纳命来……”一个低沉得如同梦魇的声音在彭震虎耳边响起，滔天寒意随着话音一齐入耳，恐惧立即笼罩全身。

顷刻间，两人乍合即分，背身相对，站定不动，仿佛时间静止在这惊心动魄的一刻。

下一瞬，寒光倏散，彭震虎喉部传来一丝纤薄细利的灼烧感，如同炭炉里烧热的铁丝附在前喉的肌肤上，甩脱不掉。随后又迅速染上一抹寒凉，寒热极快地交缠凝合，骤然熄灭狂躁战意，如坠梦窠，生死茫然。下一瞬，咽喉处宛若草芽破土般，生出一缕细不可察的暗红血丝，逐寸逐分地蔓延至颈侧。下一瞬，咽喉薄弱的肌肤终于不堪重负，顺着血丝扩延的轨迹绽开平滑分明的切口，血如泉涌般自切口喷射而出，咝咝地胡乱飞溅。

高举过顶的鬼头大刀悬在半空，还来不及使出下一招，停滞着无法动弹。短暂的一刹过后，长刀倏然脱手，铛的一声沉重坠地。

彭震虎面如金纸，宽厚壮实的虎躯僵定不动，随着迎面晚风徐徐拂过，衣衫飘动。刹那间，他朝前伏倒，跪地叩首般轰然毙命。

一双惊恐错愕的眼珠子死死盯着寒凉浸骨的大地，渐渐漫开的血河淌过扭曲的面容。直至死前最后一口气咽下，他都没能来得及看清这操纵死亡白光，化身死神的神秘人，究竟有何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