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少郡传信,云崎的第二次消息就来了,来得是小雨。
第一次时,说西洲的主力军队已经从陆地开往江陵,黎山等人也随军走了。这一次却说,西洲有一支秘密开往燕州的军队,不下十万,领军的是黎山属下的周成,仍然不见黎山和金彪。
昭关一战,圣元军初赢,灭了叛军七万,这应该不在黎山的计划,他未考虑到昭关有隐秘军队。
真金的营帐里又是彻夜未眠,这一次连子玉也不敢确定了,众人也意见不一。江陵一日间空了,叛军不知去向,是放弃还是诱敌,并不清楚。
于是,子玉否定了呼和与寥亦军的以攻为守攻占江陵的提议。他始终认为黎山不会放弃昭关,昭关的军队是江北的屏障,一旦分兵,黎山就会乘虚而入。圣元并无后援,进攻江陵除了试探别无用处,在无后备的情况下就是羊入虎口。
“我们第一次查的消息是叛军向江陵行进,也可以不是江陵。如果江陵真是空的,那就证明他的主力还在往西。”
宗霖道:“可他们主力在巫峡渡江并不是上策。”
“往西不一定是在巫峡,他们也可以顺江而下,仍在昭关,所以,这是我不考虑分兵的原因。”
真金道:“我们已经派出不少斥候在沿江北岸,上游并没有军队和船只,反而是下游的两州和运河的叛军有动静。”
是啊,所有斥候都没有查到上游的情况,十万叛军却是实实在在的开往下游去了。
“燕州出事,两州的兵力也就四万,运河口一万,怎能挡住十万人。若被攻占,半个月,我们也腹背受敌了。”
真金是说的实情,整个江北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叛军一旦攻占一处,就占了先机,如何肯议和。
子玉也是左右为难,就这点兵,这么长的江岸,叛军可以这样打,圣元兵力不足啊?
一宿儿没睡的众人,最终还是达成一致,才回营帐补觉去了。
真金和子玉决定派魏青阳带京师大营五万人增援燕州一带。这些人原是紫云师的兵,老的退了,那些年轻的还在军中,是一批老练的军队,行军速度快。
再快也不如青竺等水族后裔,子玉很想早日得到燕州的实情,他眨着一双熬红的眼睛叫醒少郡,说了自己的想法。
“你让我和青竺他们跟着魏青阳去燕州?”
“是,我实在怕燕州出事,功亏一篑。我想早一天知道实情,这次我摸不透黎山的行动,我坚信黎山的目的在这里,可查不到他的行踪,就担心判断有错,误了军情。”
少郡看着熬了一宿儿脸色不好的子玉,心软了:“可你说过我们不再分开,我,”
她的话咽回去了,明知不该拒绝,却心里难以接受。她起身下地,把坐在床边的子玉一把按在床上:“躺下补一觉,我给你施针,我这一走不知多久才见面。”
她能觉察子玉按在床边的手是僵的,他在承受每一次经脉被腐蚀的痛苦。
简易的木床,单薄的被褥,却存有少郡身体的温度。
子玉被温暖包裹着,很快进入半沉睡状态。
少郡收针,为子玉盖好,看着他的脸足足一刻钟,才叹息道:“活着,等我回来。”
她转身走了几步,才听到身后子玉半呢喃的声音:“你也好好活着。”
泪水忍不住溢出,她不敢回头,径直走出营帐。
往日的欲望、抱负、使命感在生死间微不足道,战乱,让活着成了唯一信念。
燕州对岸,是最后一处被叛军占领的地方。渡口处是一片浅滩,因为此处江流缓慢不断形成泥沙淤积,渡船的航线受季节变化影响,搁浅的地方多。所以此处没有水军,调来的两万守兵是分布在浅滩上的五个渔村驻扎。
叛军的船开至江心,速度减缓,已经与对岸的守军形成对峙。
少郡他们也在此时赶到了,他们没有上浅滩,而是就掩在他们船下的水里。发现这些船吃水并不深,说明船上并没有说的那么多人。
少郡招手叫过人来,指指前面离船不远处一处露出水面的浅滩:“上去,你们在近处抓鱼,我去远处的岸上弄点柴烤鱼吃。”
这些人习惯了听话,也不考虑目的就做了。
当带着佐料烤鱼的香味飘到船上,有俩士兵走到船舷,指指画画冲着少郡一帮人嚷着:“你们干什么的,走远点!”
青竺按少郡说的回道:“我们是附近渔村的,这时候水浅鱼多,适合下网。兵爷要么,烤的现成的鱼,给钱就卖!”
船边又围上几个人,那神态和做派不太像当兵的。
有个头儿过来,看着他们道:“行,你们多烤点,我们要了。”
不管是买还是要,都是少郡需要的,她在一身红裙外面罩了件粗布藕色裙子,看着也像渔村的姑娘,就是生的好看,不像下力的。
她和小雨各自端着个小竹篓,里面有十多条烤的滋滋的鲜鱼。游水过去到了船边,见上面没有阻止,便上了船。
哄抢过后没人拿钱,小雨生气道:“你们没给钱呢,我们不卖了。”说完就去夺他们手里的鱼。
那个像头儿的人说道:“我们这会儿没钱,等晚上兵爷回来就发,你们等着。”
少郡凑上去道:“你们不是兵吗,怎么还等他们发钱?”
“对,对,我们是兵,刚来的。”
“那你们不是来打仗的,我们不用跑了吧。”
“谁说我们不打仗,等着呢。”
少郡好笑,哪家的兵是这样子。她一瞅甲板上坐着的人有三十几个,正疑惑的看着他们。
“你们这么大的船,才能坐这几个人,你们没来时,我们渡河的船都是满满的。”
可能见姑娘挺单纯,这人也没戒备,“哪有这么多人,要花钱的。头儿说,我们等够了时辰就走。 ”
“你们等吧,我们晚上来拿钱。”
少郡拖了小雨就走,黎山这王八羔子耍诈,坑了昭关。
很快,浅滩上的人就不见了。
半夜时分,停在江心的所有船只突起大火,有百十艘民用船只绕在他们后面,喊着让他们投降。
摸透了底细的少郡通报了江岸驻军,便发生了这一幕,等魏青阳赶到,少郡他们已经开始往回返了。
青阳见到少郡的纸条,才知道圣元军中了黎山的调虎离山计,还好子玉有怀疑,就只动用了自己五万人。
青阳连夜下令赶回昭关。
这一来一回就耽搁了几天,当少郡等人赶回昭关时,昭关的船只已经被大火烧毁了,只是昭关的断壁残墙上依然伫立着瞭望台,台上仍是圣元的旗帜。
还好,少郡长出一口气,走向站在台阶上的梁静初。梁静初身后站着血迹斑斑的一群士兵,不远处的帐篷里外都是伤兵。其余人都在清理遍地的尸体,有圣元军的,也有龙虎军的。
“出了什么事?黎山这次做了进攻燕州的假象,我知道后就让青阳往回赶,应该快到了。别的将领呢?”
梁静初手里提着还在滴血的剑,脸上也有一处伤痕,手臂包的布上也是浸透血,这是经过了一场不比寻常的屠戮经历。
“我负责渡口拦截,这些船是自己烧的,用来阻挡叛军,冲进去的由孟将军和萧将军负责。刚才又来报,说约有六万人冲上陆地,都被围了,正在激战。”
“他们怎么一下就到了昭关,没有一点征兆吗?子玉他们呢?”
少郡恨不得一下子就明白始末。
梁静初经过这一劫,脑子还算清醒:“是巫族的人帮了他们,赫连将军说,巫族人在江上设了大阵,隐匿了黎山大军的行迹,到了昭关才撤去。我们仓促迎战,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幸好他们后面的船只被挡住了,否则丢关失地,这一仗就输了。”
“子玉呢?”少郡已经不耐了。
“赫连将军和大统领还有呼和的三万人去上游拦截了,至今没有叛军的船过来,应是成功了。刚才那阵昏天黑地,江水都变黑了,巫族人---”
梁静初还在说着,眼前已经没了少郡的影子。
少郡立在江边,望着上游江水里渐渐冲下来越来越多的东西,脸色变了,那不仅仅是人的尸体和毁坏的木板。那是整艘船的破碎残骸,一艘艘的残骸就这样陪着一具具的尸体杂乱无章的在江水里翻滚着,流逝着,但上游这种惨状还是永无尽头
她不知上游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子玉一定发生了什么。
就在三个时辰前,黎山的几百艘大船突然出现在昭关前,毫无征兆的,飞蝗一样的箭矢射向渡口正在换岗的士兵,数百人当场毙命。
随即,报警钟声,号角声,喊声响成一片。仓促出战的圣元士兵,在渡口拼了上千条性命也没能阻挡住叛军的进攻。
真金和子玉等将领还在讨论黎山的去向,外面就乱成一团。
他们出来后迅速通知后面的军队,组织士兵有效的进行拦截阻杀。
在渡口,子玉望着上游看不到尽头的船只,原来,黎山的赌是押在上游。毫无预警,证明他是有了外力,如此大的隐匿阵法,除了巫族,还能是谁。
若是不能拦截,今日昭关必丢,也就赌上了江北半壁江山的稳定。
“丁一,你们八个人跟我去上游,敬杰、顾曦、大顺,你们跟着梁大人在渡口拦截。”
子玉又叫:“呼和将军!”
正在与叛军打的不可开交的呼和应声退出。
“呼和将军,这样打不是办法,叛军很快就会冲进来,必须拦住后面船只。你带三万人跟我拦截,留下两万人和梁大人一起守关。”
布置完,真金亲自带着一万水军上船,与子玉呼和分别乘船逆水上行插进了源源不断的叛军船只。
对射、舷战,撞击,火烧,什么招都用上了,不惜余力的一阵猛冲,终于切断了叛军的船队,拉开了距离。
他们一共带了不到百艘船,其余的都被叛军烧了。
子玉让真金带一半往回打,,自己往前打,说什么也要挡住 ,不能再让叛军有登陆的机会。
这一战,双方损失太大了,接舷战几乎是同归于尽。船上你死我活,江上尸体此起彼伏。
就在这关口,巫婵不合时宜的跑了出来,在一艘楼船上,紫衣黑袍的女人,身边围绕着七个巫师,开始的隐匿阵法应该就是她的大作。如今又在兴风作雨,召唤巫术。
子玉一见,真个是仇敌,要不是她,圣元军怎会如此狼狈。
他本是没用内力,一把灵丘剑一扫就半船人,可这巫婵刚好不在射程内。
“靠过去,收拾这些巫师。”他对丁一下令。
船在艰难的靠近,巫婵觉察了。看着子玉愤怒的神情,她冷冷道:“你还要打,找死吗?圣元气数尽了,你要给它陪葬,就别怪我手狠!”
子玉不想跟她啰嗦,直接拉弓搭箭。
“瞄准这些巫师,放!”
九支箭离弦,直取大船上的巫婵八人。
有船上的盾牌手把他们护了起来。
子玉一纵身就要上去,被丁一死死抱住:“主子,我们上。”
丁一大喊:“泓二保护主子,其余人跟我上!”七条人影儿就像七条离水的鱼儿,跃上敌船。
船上的人呼啦围了上来,七人边打边靠近巫婵。子玉和泓二也用箭掩护他们。
就在快要成功时,巫婵手一扬,一条红色的蛇甩了出来,死死咬住林七的肩膀。
林七抓住蛇的七寸,一挥刀,蛇断成两段,林七也踉跄一下,跌入江中。
“老七!”丁一挥刀砍死一条毒蛇,冲到船边,哪里还有林七的影子。
又是一条蛇越过丁一,咬住了海六的脖子。
丁一回头,肝胆俱裂,他甩出手中短刃刺中蛇身,又是一扑,向着巫婵不要命的窜去。
“回来!”子玉一声断喝,也上了大船,一把刀砍向巫婵,干扰了她向丁一伸出的手。他一拉丁一下令:“撤!”
五人撤回了大船,泓二也把海六抱了回来。
海六已经被毒蛇咬伤颈脉,立时毒发身亡。
子玉颤抖着手合上海六的眼睛,对丁一哑声道:“让人下去找找林七。”
他看向巫婵,仇恨,是前所未有的,这女人对他的无视记恨,甚至诬陷他都没有这么恨过,这次她的出现,致死圣元军无数,毒杀他如兄弟般的属下,此仇不共戴天。
船上,无视子玉的巫婵与巫师的结咒正在进行,乌云聚集,天空漆黑如墨,雷电开始降临在圣元军的大船上,雷电落地劈开甲板,火苗顿起。火光中有一个炸雷落在甲板,上面正扑火的圣元军士兵被掀落江中。
子玉怒视巫婵:“你别逼我!你以为我杀不了你?”
巫婵唇角一笑:“你这凡人能耐我何?”
她突然发出一种连续不断的咒语,有飓风刮过那艘燃烧的大船,顿时船体侧歪,沉没,上面的人全部落入江中,被扣在船下。
子玉眼睛都红了,这场战役有巫婵在输定了。
他闭上眼睛,心里酸楚,阿凤,我要食言了。
“泓二,找回林七,把他俩好好安葬。你们还记得我说的那个计划吗,记住,一点不能疏忽,这是我最后心愿。”
“主子,”丁一欲言又止,六人的眼睛不甘的看着子玉。
“你们谁能结束这场罪恶?”子玉沉声:“不能,就帮我!”
他抬臂,手放于前额,慢慢从丹田调出内力,开始运行任督二脉,已经萎缩的经脉一阵刺疼。
“丁一!”
这声音有乞求,有严令。
丁一含泪伸手抚上他后背:“主子,保重!”他的内力也缓缓注入子玉体内,泓二上前,试着用内力辅助。
子玉在这紧急关头,不得不试着冲击那道封印,输了是死,死前也要打场胜仗。也奇怪,一直萎缩的经脉慢慢恢复了,变的强大坚韧,他提气上行,冲击识海中的那丝神力。
江中的争斗仍在继续,圣元军的船只已经沉了一艘,三万人减员近一半。上游的叛军船只却像源源不断的长龙,压了过来。
“闪开!”子玉一声高呼,跃起,立在空中,身上金光闪烁,像有一股力量喷薄欲出。
丁一他们刚刚卧在甲板上,子玉脑中就出现了许多熟悉的口诀,源源涌了出来。
“巫婵,你个毒妇,杀人偿命!”子玉手掌向上,口中念动狮兽吞天秘诀,前面的江水冲天而起,如狮头豹身,扑向巫婵。
子玉手一挥,撕裂的声音响起,那巫婵被摔在甲板上,她的一只手臂断了。
“去死!”子玉恨极。
他口中默念,两面又起水龙,江水排山倒海,掀翻了巫婵那条船,他清楚看见巫婵落水时的惊恐,晚了,是你逼我。
他回头:“丁一,冲上去,我要见黎山。”
于是,这条船就像离弦的箭,向着中心最大的楼船冲去。
航行无比顺遂,因为挡在前面的船都被子玉的水浪打翻。他的船旁,沉舟无数。
在黎山的大船前停下,他看清原来巫婵所隐匿的龙虎军大营就在南岸的浅滩,这里还停着船只,还有十几万后备军。
“黎山,停止进攻,否则别后悔。”
子玉一路来的情况他知道,但是半途而废不是他愿意。
“黎山,你的六万登陆军队已经完了,你还要死多少人才认输,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停止吧!”
子玉也不想继续杀人了。
“黎山,”子玉着急,他怕坚持不下来,前功尽弃。
“黎山,答应否,别怪我没留余地!”
说完,他再次涌动江水,这一次的龙飞九重,江水几乎淹没了所有船只,涌向浅滩江流,十几万军队如同下饺子一般被冲入江中。
“赫连子玉,你住手!”这次黎山急了。
“认输吗?”子玉高声道。他看到,在浅滩远处有云崎和那日签字的大儒在,有证人就好。
黎山还在沉默,从未有过的屈辱。
子玉挥手,又是一波更大的大潮袭来,刚刚爬起的士兵又被冲走,潮水涌过的地方,所有船只被打翻,互相碰撞,又撞在岸边岩石上,碎了。
“你太可怕了,”黎山简直不知说什么了,他不想认输,可没法赢,再打,连江南也保不住。
“认输吗?”子玉又逼问一句,手抬起。
“住手,我,认输。”
“几时和谈?”
“你定。”
“明天,昭关,我们大统领与你协商,报请圣批,等你国初定,再签订和约。可否?”
“行,我代殿下答应了。”
黎山此时哪有不答应的底气。
子玉微不可查的动了一下,此时全身经脉巨疼的他似乎都站麻木了。他坚持着不露声色:“丁一,返航!”
船开走了,船头那挺拔的身影依旧挺立,身旁六名属下拥立两旁,如同雄鹰拱卫着他们的主子。
直到看不到后,子玉才轰然倒下,被属下抱进船舱。
船在昭关靠岸,子玉在前,丁一和三个侍卫随后。偏偏被金彪拦住了,都不知他是怎么跟来的。
子玉理都不理,绕过他,走向营帐。
丁一拦住他:“喂!我们主子要休息,无暇见你。不是说明天吗?”
金彪默默看着子玉背影,突然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可我能救你,等着我。”
前面的子玉身体一颤,略一停顿,脚步不停的走进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