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家邻水的没有招牌的酒肆，门前插着两张一青一白的酒旗迎风招展着。

临近打烊，酒肆里只有零星几桌。

其中临江一桌引得店小二频频回顾，只因为那有两个妙龄少女正在那毫无顾忌地拼着酒。

酒过三巡，张莺莺自诩酒量不错眼前都有点打恍了，可面前这个娇俏的小娘子却像没事人一样，只一个劲地在那灌酒。

“诶，我说柳妹子啊……你这只喝酒……不说话不无聊吗？”张莺莺舌头都开始打卷起来。

石柳儿对于这人随时随地更改称呼的做法已经见怪不怪了，白玉瓷般的杯子在她手里不断把玩着，酒水晃荡，每每眼见着要溢出又被她倾斜至了另一边。

“我第一次喝酒，是在我六岁那年……”有缥缈清幽的声音从她嘴里发出，眼眸低垂，回忆往昔。

张莺莺用胳膊枕着脑袋，眼神有些迷离，“你家长辈可真够开明的，我十岁那年就偷喝了我家老头一口酒，被我娘追着跑了大半条街。”

“他们不知道，是我表姐想尝尝酒的味道，将祭祀用的陈酒顺了出来。”回忆起过往，石柳儿的目光越发柔和。

现在想起来，在表姐未离家的那几年，竟是她过得最无拘无束的日子。

表姐爱玩爱闹，喜欢挑战未知，喜欢漠视家法。她长相乖巧，性子乖顺，表姐也乐意带她出去玩，毕竟有她这个挡箭牌在，姨母也容易对其轻拿轻放。

那次也是，明明是表姐想尝尝清酒的味道，偏偏将她带了过去。姨母到是没发现她们偷喝清酒的事，只不过被表哥发现了。

石柳儿还记得那天表哥为这事整整半天没理过表姐……

“表姐？花大哥还有个姐姐或妹妹？”听到与之相关的人物，张莺莺咻地一下从伏案上坐直了身子。

“嗯，妹妹。”

 “那你们这次成亲，她怎么没来？”

“……她来不了！！”石柳儿说着，手指把玩酒杯的动作骤停，杯中酒亦被她一饮而尽。

“为啥？”

“能为啥，就她那又蠢又笨的性子，得罪人被人抓小辫子了呗！”石柳儿越说越激动，“你说她自己犯蠢就罢了，何故要连累到旁人？”

张莺莺眨了眨眼，本就迷糊的脑子越发犯晕了。

“算了，我和你说这些作甚？对，他们兄妹俩都是大义，都是无私。说到底我就是一个外人罢了，竟然痴心妄想改变他的决定，你说我可笑不可笑？”

“改变谁的决定，花大哥吗？”张莺莺接过话。

“除了他还有谁？你不是一直好奇他给我的留信中写的些什么吗？咯，给你，拿去看。”石柳儿从怀中拿出了那个熟悉的信封，啪地一声就放在了案桌上，能让她有此举动，可见她是真被江华气到了。

张莺莺也不含糊，拿起那封信就念出声来。

“柳儿亲启：妹之其慧，不输其下；吾之所为，不得不为；此去京都，凶多吉少；重觅佳婿……”念至此处，张莺莺偷摸着瞅了石柳儿一眼，见对方没啥反应，又壮着胆子继续开口，只不过声音明显比之前小了许多，“……重觅佳婿，执手此生。吾终负卿，来世相付！！”

“这……这是绝笔信？”张莺莺吓得酒意都清醒了大半。

“你或许不知道吧？表哥其实并不姓花，他呀，姓江~。”石柳儿声音几经婉转，平白多了几丝蛊意。

“江？”

“对啊，他并不叫花将，他真实名字其实叫……江华。”石柳儿慢慢起身，在张莺莺耳畔耳语。

“对，就是你以为的那个江华，就是那个本该在牢狱中不日处死，搅得天下风云大变的江华。”石柳儿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好不诡异，“现在，你还喜欢他吗？”

张莺莺吓得早已跌坐在地，她想起了之前匆匆在邸报上看到的关于江华的罪状，心中大为震撼。

“你说的不对，花大哥可是在齐木镇生活了两年，江华这两年可一直在西北，他又怎么可能是那个人？”

“对，不错，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在军营里的或许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江华呢？”

“那是谁？”

对于这个问题石柳儿并未回答，只起身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港口，此时那里早已没了熟悉的船只。

“你又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些，你需要我做些什么？”身后有女子声音传来。

她想做什么？一向步步为营的石柳儿竟是被这句话问到了。对啊！她跟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说这些做什么，是想发泄从江华那受的窝囊气，还是因为这人也喜欢江华她想看到这人同样悲痛欲绝的表情。

又或是……

“做什么，以你之能又能做些什么呢？”连表哥表姐都无能为力的事，一个偏远小镇的屠夫女又能做什么呢！

“你想让我再次引开他们，你想再回黎城？”张莺莺却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

石柳儿朝窗外瞟去，果然有两个身影在不远处来回走动着，一男一女，显然就是之前看守院子的那两个人。

也不知，这两人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亦或是本就一直守在她的身边。

 “父亲果然说得没错，你们这些世家公子小姐们，就像矿山上的宝石一样，看起来璀璨夺目，其实心肠又冷又硬。”张莺莺说着突然自嘲一笑，“我一个山沟里的鹅卵石，竟妄想进入你们那光彩夺目的世界，可不就是痴心妄想吗？”

有脚步声越走越远，渐渐没了声音，石柳儿并未回头，只一杯又一杯地将酒水灌入喉中。

心中莫名有些酸涩……

张莺莺的离开本就在石柳儿的预料之中，不管她离开的理由为何，或许真如她口中所说是被人利用后的不忿，亦或是不想卷入是非的明哲保身。远离他们这些人，确为最正确的选择。

但人终究是犯贱的，总想着被特殊对待。

多方试探，最终才肯施舍那么一点可怜的善心。

显然，对于这次试探的结果她很不满意。

*

“表小姐！！”女侍卫走在前头，对其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若是张莺莺看到这幕，必然大为震惊。

想象之中石柳儿被人或软禁或看守的一幕并未出现，出现的只有一个下属对主人最崇高的敬畏。

“表哥怎么吩咐你们的？”石柳儿把玩着手中的空酒杯，语气有些漫不经心。

“公子吩咐，若表小姐逃脱，今后全凭表小姐差遣。”

“呵……表哥到是了解我！”石柳儿眼眸微眯，眼睛半睁未睁。

“张莺莺呢？”

“跑了，又被抓回来了，藏在了船舱里。”那个叫江二的男侍卫突然开口。

“身怀秘密，怎么能跑了呢？”石柳儿突然轻笑出声。

有‘当、当、当……’的声音不断传来，一下一下的，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女侍卫朝声源处看了一眼，是从表小姐的食指处发出的，手指轻叩桌案，时急时缓，显然主人正在思量某个重大决定。

“杀了吧！”

敲击声骤停，命令遂即下达。

这吩咐太过匪夷所思，吓得旁边的男侍卫差点问出声。

女侍卫连忙拉住了同伴，她是知道表小姐过往的人，表小姐既然吩咐出声，那就是已然作了最终决定。

“是！！”

两人领命离开，心里都有些发怵。

“你刚为什么要拦住我？”叫江二的侍卫一离开立马问道。

“不拦着你难道看你去送死吗？我们先前本就得罪了表小姐，这会儿若是再质疑她，今后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她和张莺莺的这几天共同经历却是实打实的啊！她就这么狠心？”

女侍卫朝远处的酒肆看了一眼，语气有些沉重。

“表小姐是个为了心中执念可以算计一切、放弃一切的人。而她的那个执念就是公子！！事关公子的生死，她怎么可能让外人知道一丝一毫的信息。再说……”女侍卫突然将视线投了过来，眼神略带威压，“……表小姐已然给过张莺莺机会了。”

这次酒肆交谈，本就是试探，危机与机遇并存。

那船是表小姐主动下的，表小姐虽然改变不了公子的决定，但同船共赴黎城却不是什么大事。

表小姐主动下船，本就是为了解决张莺莺这个变数。

酒肆主动告知公子的真正身份，这是最直接也是最后的试探。

显然，张莺莺没通过她的考验。

“那若张莺莺不离开呢？”男侍卫不死心地继续问道。

“谁知道呢？走吧，干活了！！”两人并肩朝船舱内走去，月光下，有血渍溅到了船舱内束起的布帐上。

红星点点，妖冶夺目。

另一边，酒肆中的石柳儿将杯中的酒水端起，尽数倾倒在了窗外下的江水里。

江水起了涟漪，瞬间将酒水吞没。

“一路走好！！”

“张姐姐，你知道吗？我已经做好将你带回黎城的打算了。柳儿知道，你做梦都想离开齐木镇，你心比天高，不愿此生在此处苟活。你能看出表哥出身不凡，所以才一开始就将主意打在表哥的身上。后来我出现了，你知道表哥这条路走不通了，所以在我找上你之后你明知是被利用，也心甘情愿地供我差遣。说真的，我不在乎你有什么小心思……”

石柳儿说着又朝江水中倒了一杯酒。

“……有时候啊，我宁愿你是真爱慕表哥的。这样的话，你就不会因为表哥的身份逃走了吧！……这样，你就能活着了对吧！！”

有泪水从石柳儿的眼眶流出，滴落在了盛满酒水的白色瓷杯里。

石柳儿仰头将其一饮而尽。

“你放心，我会将你的骨灰撒在黎水河畔，这样你也算看了盛世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