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后,向南去。他已经在等你了。”
漆黑的夜色下,三人披着硕大的斗篷,脚步匆匆直奔城门而去,一人手里牵着半大个孩童,不住点头应道:“是、是。”
斗篷下隐藏在晦暗之中的脸看不清容貌,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戒备谨慎的微光,四下里扫视。
“官爷好!哎哟是我啊,小的晌午来问过您!”
牵孩子那人撂下兜帽,弓腰上前,很是自然地握住戍守城门的衙役的手,顺势将手心里攥着的几块碎银塞进戍卫的手中。
戍卫不动声色道:“喔,你啊!”
那人赔笑哈腰,从怀中掏出一卷绢帛递了上去,“您看看,三品掌案的手令,我可否领侄儿出城了?”
戍卫接过绢帛煞有介事地检查一番,又低头看了眼那个孩子,这才缓缓让开身子,将城门推开半人宽的缝隙,轻声催促道:
“有事在身还不快走?”
那人千恩万谢,忙牵住小孩子的胳膊侧身挤出城门,只剩一人,一言不发,静静目送一大一小两人的身影截断在城门厚重的关阖声之后。
他松口气,用手整理兜帽的边缘,确认阴影遮好了自己的脸,才回身打算离去。
“刘大人!”
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出现,挡住那人去路,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掷地有声,震得眼前人眼角一阵轻搐。
“是……哎呀是孟卫史啊!你可把我吓一跳啊!”
斗篷下的人看清来人是大公子卫史孟令风,努力平复自己的表情,上前一步寒暄:
“孟卫史怎么有雅兴,竟踏夜出行?”
孟令风微笑道:“刘大人说笑了,我已在此等候大人许久了。”
两人皆未执灯盏,空中浅淡的峨眉月只清幽一抹,照不透两人的神情。
刘大人反应良久,才掀开兜帽,做出惊讶的表情,忙问:“孟卫史要找我?”
他一拊掌,“莫不是大公子找我!”
孟令风点头,“正是!请大人立刻随我同去。”
东隅门至行宫不过五六里,偏偏孟令风走得极慢,一路经过民舍铺肆、府门公堂,转入后庭影壁,终于兜兜转转在一处木栅栏外停下了,青砖石墙上镌刻的“太守狱”三字方正粗重,压在头顶不禁令人胆寒。
孟令风未理会刘大人的惊愕,伸手让出路,说:“大人请,公子在里面等您。”
刘大人再想问,却是什么也问不出来了,只好忐忑不安地搓着双手,躬身沿着潮湿的走廊前行。
太守府羁押平民罪犯,往日里见了人来,总要疯狂地拍打狱门,或鸣冤或咒骂,今夜却静得出奇,刘大人侧过脸,却见各间牢中空无一人,只有微弱的油灯挂在墙角,映出前方一道扑朔迷离的身影。
“臣刘嵩,参加大公子。”
卫子歌坐在椅上,一双修长的腿掩在赭石色的锦裳下抵住脚踏,支出分明的线条,他浅浅应道:
“嗯。”
工造司副掌案刘嵩,一向为人谨慎行事低调,见大公子与往日不同,忙屈身跪地,战战兢兢道:
“是臣因故来迟,惹大公子不快,还望大公子恕罪!”
卫子歌摆摆手唤刘嵩起身,眸子似笑非笑打量着他的衣束,道:“刘大人不必自责,看大人这身打扮,倒是吾耽搁了大人的要事。”
刘嵩垂下头慌忙解释,“是臣的管家,他家中母亲病重,想带着借住在他身边的侄儿一同回乡探望,于是求了臣的手令连夜出城。方才臣便是前往相送去了。”
“刘大人心思纯良,对待下人亦如家眷朋友。”
卫子歌微微歪斜上身倚在扶手上,刘嵩正想躬身自谦,谢过上公子夸赞,就听卫子歌语气骤然冰冷,凉凉质问:
“可是为什么对我大嬴的无辜百姓,却如此心狠呢?”
刘嵩脸色突变,“噗通”一声又重重跪了下去,神色惴惴不安,连话也回不利索。
“大公子,大公子这是何意?臣……臣惶恐!”
“你惶恐?不,该是吾惶恐,父王惶恐,大嬴的万千黎民百姓惶恐!”
卫子歌端正了肩膀向前半倾身子,直直盯住脚下之人,厉声诘问:“刘嵩,你竟敢与外族勾连,霍乱祭典大礼,此罪当诛,你认还是不认!”
刘嵩肩头一颤,额头撞在地上发出闷响,连声道:
“臣冤枉!大公子错怪微臣了,祭台倾塌,臣身为工造司官员难辞其咎,臣也正与掌案史奉旨彻查因由以求补过。臣监管不善才酿此大祸,臣有罪!但大公子说臣与鬼方串通,臣实在不能认下此罪!”
卫子歌鼻息一重向后靠去,冷笑道:“可是吾,并未说过鬼方两字。”
轻飘飘的话音荡在空旷湿冷的牢狱中,击在爬满青苔的石壁上弹回两人之间,像自幽冥爬出的白骨,用那五根森森的手骨,扣住了刘嵩的脚腕,沁得皮肤寒凉蚀骨,血脉凝成冰霜,冷意一路扎进了脾肺。
刘嵩瑟缩着身体吓得直哆嗦,牙关战栗,连声解释:
“大公子……大公子冤枉臣了……不是大公子猜想的那样……北境、北境鬼方接连滋扰我朝,大公子提到外族,臣、臣下意识便这么说了,并无他意!还请大公子明察!请大公子明察!请大公子明察!”
卫子歌抵着额纹丝未动,沉默半晌,只沉静地盯着脚下的刘嵩不放,看他深深伏着身子磕头赔罪、不敢抬头的样子,倒真是卑微恭顺,好像自己语气再重几分,就要将他肝胆吓破。
“王兄,我回来了。”
沉闷的拖拽声连成片贴着地面而来,来人在刘嵩身侧随手一甩,一具脸色乌青的尸体重重砸在刘嵩手旁,对着他露出毫无生气的眼白。
刘嵩眼尾扫过,身子向旁一瘫又赶忙咬牙撑稳,浑身起起伏伏战栗不休,任凭两鬓冷汗流淌也未敢乱动。
来人眼睑狭长透出狠厉,由上而下斜睨了眼刘嵩,不屑地说:“还没招?”
卫子歌支身而起,一步步踱到刘嵩身前,目光在早已没了气息的死人身上游离,声音在刘嵩头顶荡开:
“倒是吾说的不够准确,刘嵩,你对自己的心腹同样心狠。”
半个时辰前,地上的人还极尽谄媚,牵着个半大小孩偷偷出城,转眼竟已成亡魂。他或许至死那刻才看明白,自己跟随十几年的主子交给他的任务,不只是送一个孩子出城,而是送走自己的性命。
那个矮小稚嫩的人,将手中的毒粉洒向他的七窍时露出的狰狞的笑,在他死后仍深深烙在眼底,即便瞳孔涣散,也要再看看生前的主人,问问他为何如此对待自己。
“哼,不过草芥罢了。”
刘嵩缓缓直起上身,舒展开一直瑟缩紧绷的肩膀,他歪头去看手边的尸体,抬手拍了拍尸体冰凉的脸,嘴角抽搐带出嘲讽的笑,再抬头时,目光不再躲闪,全然再无卑微的样子,直直逼视卫子歌,与方才颤抖的他判若两人。
“心只在我腹中,除了我自己,何人可堪为我心腹?”
话音极冷,刘嵩慢慢站起来,用脚尖踢了踢尸体的脸,眼中的漠然就似在玩弄一条野外暴亡的野狗,“既然两位公子已经查到这个死人身上,我想,我再掩饰下去也是虚耗彼此的时间,索性坦白些,说不准你我还可各取所需,而非为了个死人浪费口舌,你说对吗,大公子?”
他来回偏过头打量卫子歌与卫孾两人,僵硬地扯扯嘴畔的肌肉,嗤了声:
“啧,别说,平视你们的感觉还真是不错,大公子看着也就高我半个头尔尔,为何之前面见大公子时总是觉得看不清大公子的脸呢?”
说着抬手比量一番,与卫子歌对比身量差距。
“放肆!”
卫孾怒喝一声,卫子歌抬手拦住他,面容风清云静,倒是悠悠笑了起来。
“看来刘大人在我们大嬴做小伏低扮演良臣这么多年,压抑得很是辛苦。”
他淡淡一瞥躺在地砖上的尸体,微一摇头,“刘大人是个聪明人,可惜却会错了吾的意思,刘大人有弑君谋逆的胆量,又怎会惧怕眼前的一具尸体呢?是以将这尸首带回来并非为了震慑威胁刘大人,不过是不忍见其曝尸荒野、惊吓到出城的百姓而已,至于刘大人所说的‘各取所需’……呵……”
卫子歌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难道刘大人觉得,刘大人身上有吾需要的东西?”
刘嵩疑惑地看向卫子歌,随即冷然哼笑,“我就是佩服大公子这番从容的气度。”
他仰起头扫视着太守狱高高的穹顶,声调拉得悠长,在上空扩散听不真切,“明明迫切地想问我他们鬼方的计划,却还有心情与我周旋、试探。”
“是吗?”
卫子歌低头拉了拉袖口,漫不经心地说:“你位居三品人臣,却连我大嬴的权力核心都不得踏足,区区鬼方收买的末等细作,你岂能知道他们的计划?”
刘嵩脸色红涨,随即却慢慢舒缓如常,语气嘲弄道:“大公子,不必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