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歌微微一笑，他的确存心想激一激刘嵩，可也没有报什么希望，否则刘嵩倒蠢得不值得他来动手了。

“大公子！”

刘嵩向卫子歌靠近几步，卫孾伸出手臂护住卫子歌，厉声斥道：“滚回去！”

“哎，阿孾，无妨。刘大人只是想问我几个小问题罢了。”

卫子歌看向刘嵩，静静等他应和。

果然，刘嵩深深与他对视，颇为赞赏道：

“大公子机敏。我的同伴办事不力，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大公子立刻警觉，以维系陕原宁稳为由封锁城门，又寻个由头将我等臣工、匠奴、仆役等所有人留在营造司不得离开，只是我很好奇，不过一夜的时间，你究竟是如何从上千人当中查出我的？”

卫子歌展颜一笑，并不立刻回答，倒是摇了摇头叹息。

刘嵩眼底疑云不散，板着脸盯紧卫子歌，等他回答。

“刘大人，吾还以为，你会问些有用的呢……”

卫子歌看了眼地上的尸体，一转视线，又饶有意味地落在刘嵩的脸上，唏嘘道：“也是，将死之人，问得太多也没意义，倒不如解解自己心头的疑虑。”

刘嵩脸色微变，指尖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刘大人，其实是你自己暴露给吾的。”

卫子歌负过右手，徐徐走到椅子前坐下，卫孾也一并跟了过去站在他身侧。

刘嵩纹丝未动，只听卫子歌继续解释。

“鬼方人在祭典礼将近之时生事，吾知道，他们定围绕祭典有所图谋。端阳祭只允许大嬴的百姓观礼，若鬼方人想靠近，只能求助朝廷中高位之人获取通关的文牒。”

“单凭这一点，大公子直接筛掉了几百名低阶工匠和普通的司案。”刘嵩由衷感慨道。

“没错。即便有零星漏网之鱼，也不过替你们做些杂事，掀不起大风大浪。真正重要的叛臣，就在你们八名掌案之中。”

“等等，不如让我来猜猜！”

刘嵩转过身背向卫子歌，饶有兴致地自言自语。

“你故意深更半夜将我们几人留住，趁着人最困倦疲惫、精神不怠之时，莫名其妙拿出画像令我等临摹，又借丛大人之口暗示我们画中人不过犯了无关紧要的小罪，而你不过受人所托，拿我们的精力来做人情，自己却不屑一顾。不识画中人的掌案定要满腹怨气、偷懒拖沓，而我，却因担忧事情暴露不得不坚持赶工，以便寻找机会传递消息……”

刘嵩一转身去看卫子歌，眼中闪过一阵一阵难以置信的光芒，顿一顿，又否定自己说道：

“不，即便如此，你可以疑我，却不能认定是我。毕竟多年来，我为官一向勤谨，我这般做法，并不算奇怪！”

卫子歌含笑点点头，随手从椅子里侧抽出一卷画轴，示意刘嵩接过去。

刘嵩狐疑地展开画轴，大概扫过一眼便合起来攥在手中。

“这不就是当日你拿来的人像范本？没什么可看的。”

卫子歌挑了挑眉头，脸上笑意盛浓，对着卫孾惋惜道：

“你看，人太过自信就会生出破绽来。”

卫孾嗤之以鼻，打岔嘲讽：“我看是太过愚蠢，把别人想得也同自己一样愚蠢。”

“刘大人，你再看看。”

卫子歌轻轻一指他手中之物，眼尾却掠向他身后黑暗之处，嘴角浮出一抹笑意。

刘嵩再次打开画像，细致地查看每一寸绢面，就听卫子歌在旁提示他。

“尤其是眼角处。”

太守府狱经年不见阳光，阴森的冷意像风一般袭过刘嵩，严严实实地将他裹住，他两只手不受控制地抖了几许。

卫子歌见他已然发现问题所在，索性直截了当地挑明谜底。

“画像之上，我在此人右眼角处多点了颗不起眼的痣，其他几位掌案虽说心中不悦，但对待通缉的犯人还算谨慎，一笔一划皆要按照范本来临摹绘像，尤其如眼尾痣这等特殊的面貌特点，更是不敢遗漏。只有你！”

卫子歌调整下坐姿，使自己的视线不被刘嵩所挡，继续缓缓叙道：

“只有你，刘大人，因为早早认识此人，并不在意画中细节，粗略扫过几眼后只凭心中记忆来作。所以你画得虽然快，却卷卷少了那颗最渺小但也最重要的痣！”

卫子歌话音已落，刘嵩低着头，脸埋在阴影之下看不清表情。他一动不动盯着画上之人，半晌，方抬起头，嗓音喑哑地干笑起来。

“不错不错！哈哈哈哈，大公子心思缜密如斯，我刘嵩拜服！可惜啊可惜，你发现了我，却也未能料到祭台会塌，只能眼睁睁看着底下的残肢断骨、血流成河！哎，哎！就是可惜了！可惜你们卫氏阴差阳错提前下了祭台，没有一并将你们压死在下头！实乃我之憾啊！”

卫孾眼中闪过阴冷的杀意，森然沉声道：“鬼方鞑虏的杂种，死到临头却嘴硬！”

刘嵩闻言脸色倏忽变得异常难看，嘴角抽动，溢出满目恨意。

“你说什么！”

他一字一句恶狠狠地反问卫孾。

卫孾欲重复，却被卫子歌打断。

“不可无理，阿孾，刘大人之母虽为鬼方族人，却是他们大掌事的旁系庶妹，算起来也称得上正经的贵族，按着他们族中男女皆可袭位的传统，刘大人可是有机会继承鬼方的侯爵之位的。”

卫子歌嘴角的笑意不曾改变过，旁人看过去觉得温暖亲近的笑容，落进此时刘嵩的眼里，只剩刺眼的嘲讽意味。

“那就难怪了，爵位与官位，自然云泥之别，刘大人未瞧得上我们大嬴的官秩……可不理所应当？”

卫孾讥诮应和，停了停，似乎不满足似的，又添一句，“就是不知道，刘大人会愿意割舍父族门第辉煌、舍了这姓氏，甘心投奔鬼方的阶下囚母亲？”

刘嵩勃然大怒，愤然大喊：

“是你们！你们卫氏豢养的鹰犬也敢染指我母亲！母亲她当年身为质子送往你们嬴朝，未待之以礼却无端受辱！在这里她无名无分，回了鬼方也要受尽白眼！若非你们，你们卫氏一族纵容，我岂会自小无依无靠！我母亲岂会失去她该有的荣耀！而你，大嬴的三公子，哼哼，你口口声声骂我是杂种，你自己，又是如何！”

刘嵩的额角迸出青筋，眦目欲裂，他为俘虏所生，在家中备受其他兄弟凌辱，长久以来，他只是族中之人用来取乐的笑柄，每时每刻，不管面对的是高高在上的父亲，还是侍妾所出的弟妹，他都要垂下头做小伏低，一副卑微之态。

母亲在时押在幽掖夹道为奴，他在外边受欺负，他的母亲在内也煎熬度日。他只有趁父亲进宫时哀求他带上自己偷偷去看母亲一眼，却还要听自己的父亲趾高气扬地对自己道：

“看呢，那就是你的鞑虏母亲。”

十岁时母亲被送回鬼方，从此再难相见。

从此以后，明明是在自己家中，他却如同藏在角落里的老鼠，只能依靠自己偷偷摸摸长大。

他岂能不恨！每当他年长一岁，对他父亲和氏族的恨意便深上一分。

偏生他资质聪颖，又养成了隐忍阴狠的性子，三五年内便了结了其他几个尚有才干的兄弟，族中只能举荐他入仕延续门楣。

他为官半年便升至五品，合族欢庆之日却无人等他入席，不过，一场大火同样也没有等他，而是将族中除他之外的一切烧得一干二净。

从此，再无人敢置喙他的出身，谁人见他，都要赞一句年少有为，是个勤勉端正的良臣。

卫孾身世与其大有相似之处，被他一提，心里生出异样的愤恨，本倾身倚在椅背之上，慢慢绷紧肌肉站直。

卫子歌余光瞧见他的异常，还未及说话，却听幽暗的角落里传来冰凉冷漠的讥讽声。

“真是聒噪！”

三人纷纷看去，就见卫子湛自暗处款步走出，左手搭在右手臂上，一柄骨扇在他右手的指尖慢慢转动划出弧。

卫孾看见来人，神色略有古怪，卫子歌并不惊讶，只一笑：“子湛，你不躲着看热闹了？”

“我听了半晌，也不见兄长有了结此人的意思。站得乏了，特来催催兄长。”

卫子湛并不在意卫孾未向自己问好，目光浅浅滑过他，便落在刘嵩身上。

“这种自诩聪明的人，连自己的母亲都尚且保护不了，可见并不受鬼方重视，还是赶快处理掉，不要再浪费口舌了。”

卫子湛语气清淡，刘嵩却听出弦外之音，想上前揪住卫子湛衣襟，却被他轻巧躲过，只好面目狰狞地追问：“你什么意思？”

卫子湛只顾把玩手中骨扇，并未回答。倒是卫孾奚弄道：“意思？意思就是，你在这为鬼方劳心劳力枉送性命，可你母亲却被他们圈在牲畜棚里，当牛羊来养呢！”

刘嵩死死瞪向卫孾，眼白之中遍布红丝，他紧咬牙关，全身仿佛都在用力，恨恨挤出几个字来：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以为，你拿我们大嬴作交换，就能让鬼方那些狂野粗鄙之人恢复你母亲的贵族身份吗？”

“他们答应过我，只要事成，便……”

“那你可曾事成？”卫孾嗤笑道，“现在不过压死了百十个百姓，你想杀的人，喏——可都好端端活着呢！”

卫子湛转过眼尾瞥向卫孾，卫子歌仍神色如旧坐在椅上。

刘嵩再难压抑胸中怒火，原地愤然踱步几遭，突然指着卫子歌大喊：

“你不能杀我！我死了，你身为祭台监造之人定难逃惩治！你去救回我母亲，我可以替你揽责！”

卫子歌沉吟不语，看着刘嵩发狂，转而又看向卫子湛，似乎想等他说些什么。

卫子湛迎上目光，讥笑几声，反问道：“怎么，兄长要靠一个奸佞之人保住富贵荣宠？”

“那么，子湛想如何？”卫子歌低声问道。

“此人必须死。”

“非死不可？”

“不死何以保全王族颜面、平息天下沸议！”

卫子歌深深注视着他的弟弟默然思索，刘嵩癫狂大笑不止，指着两人喊叫：

“看看，看看，你们大嬴也不过如此。手足？哈哈哈哈哈哈，不过是互相残杀、党派倾轧的遮羞布而已！”

卫子湛叹口气，骨扇一转重重砍向刘嵩后颈，就见刘嵩噎住一口气息，眼睛一翻扑通昏厥倒地。

“吵得头疼。”

卫子湛揉了揉眉心，再看向卫子歌，“话已至此，就等兄长决断。”

卫子歌摇头笑了笑，不再多言，抬手示意卫孾，和声说：“阿孾，替我去喊令风过来。”

卫孾踏步向外离去，经过卫子湛身侧时略作停顿，目光不善的在他侧脸刺了几下，不知是否有话欲说，但终究未开口，低低沉沉地哼了声便再次提步离开了，细小的脚步声没入走廊尽头，只剩两位上公子互相凝视。

“你留他有用，该早点告知为兄。阿孾性子乖戾，万一手快杀了他，岂不给你惹了麻烦？”

“兄长真会说笑，我的打算，兄长不是早就猜出来了吗？此番拖延，不过是故意等我前来向你开口就是。”

卫子歌闻言会心一笑，摇摇头，低声道：“此去危险，可需人帮忙？”

卫子湛一贯独来独往，本欲习惯性拒绝，突然心中浮出一抹轻盈活泼的身影，嘴角勾起，立刻改变了主意，说：

“倒是有一人，不如兄长替我引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