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宁将手里的事都忙完了的时候已经入了夜,整个下午他都在房里半步都没有走出去过。
下午的时候,从大野泽送来的需要沈宁亲自处理的公文走水路到了黎阳。
其中光是杜如海整理出来宁军下属各郡各县官吏报上来关于秋粮丰收的折子就有上百份,全是一些看起来很琐碎但却需要他亲自批复的东西。
到了晚上掌灯时候,沈宁将最后一份折子放好,桌案上整整齐齐的堆着分类后的垒起来挺高的折子。
揉了揉发酸的眉角,沈宁笑着喃喃道:“怪不得刘武从一代雄主渐渐的变成了个颓废的糊涂蛋,光是这些折子一份一份都看完批完就够人烦的。”
“一天两天还好说,长此以往可没几个人受得了。”
他伸了个懒腰,随即眉宇间生出几分骄傲得意来。
“无论如何,我比刘武都要强上许多许多。”
“都说他文治武功没几个皇帝及得上,可那只是短短的几年而已,那是个看奏折会烦躁的想撞墙的家伙,所以后来才会极少再去碰这些东西,我比他强之处在于……”
他笑了笑,用极低的声音宣告着自己的骄傲:“我比他变态……我居然是个看折子上瘾的人。”
这确实有些变态了,沈宁不是皇帝,可古往今来那么多名垂千古的皇帝,其中有几个看折子上瘾的?
那些明君,有多少人是皱着眉头耐着性子忍着骂娘的冲动,硬生生靠着毅力才坚持下来?
这毅力固然值得敬佩,可又怎么能和一个上瘾的家伙相比?
这种变态的嗜好,沈宁现在还觉着有些不好意思。
可他自己也知道,这变态之处若是刘武有,大周江山何至于落了个如此地步?
哪怕刘武有他一半的上瘾,大周的江山只怕还坚固的像一座大山般无法撼动。
沈宁之所以不会对别人提起这个,是因为他暂时还不想让人看清楚,其实他是个对权利极有占有欲的人。
晚饭已经有些凉,但沈宁却摆了摆手阻止侍从拿下去热。
他没喝酒,就着微凉的菜吃了三大碗微凉的米饭,或许是因为整整一个下午都在做极消耗心神的事,感觉就和一口气跑了几公里一样有些疲乏,所以晚饭虽然有些凉但他吃的极香甜。
侍从对自己的疏忽很内疚,一直垂着头不敢看沈宁的脸,可他发现自己的担忧完全都是多余的,自始至终宁王殿下都没有看他一眼。
吃过饭之后,沈宁忽然叹了口气。
他像是忽然醒悟了什么,有些懊恼有些失望。
那个女子就是上官婉白?
沈宁摇了摇头,开始自己并没有在意,还以为是上官致远的旅途寂寞而带着的小妾。
现在想想,像上官致远那样一个严于律己的家伙,怎么可能让人抓着这种把柄在沈原面前参他一本?
带小妾宣旨,未免太嚣张了些,不符合上官致远的性子,不是小妾,不是侍女,那就只能是亲人。
上官致远的亲人中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随便想想就能想到上官婉白身上去。
可那女子为何要盯着自己看这么久?
这个念头只在沈宁的脑海一闪而过,他也不在意,起身往外走去,打算看看容若在做什么。
除非有要事,否则宁军中的任何人都不会随意进入沈宁的房间,容若也一样。
可才走到半路的时候,沈宁忽然转身又转向别处。
在太守府靠西有个单独的小院,院子里还亮着灯,沈宁走到门口的时候摆手示意门口的密探不要进去通报。
他自己举步走了进去,推开门就看到朝英登埋首在一大堆公文档案中,手里拿着毛笔还在勾勾画画着什么。
听到门响,挂着两个黑眼圈的朝英登抬起头看了一眼,因为灯光昏暗的缘故,他揉了揉眼才看清是沈宁。
“主公”
朝英登连忙起身施礼。
“还在忙?吃过晚饭没有。”
沈宁问道。
他问完,才发现朝英登身边矮几上放着的饭菜,已经凉透。
筷子还整齐的放在一边,显然是一口都没动过。
“走”
沈宁拉了朝英登就往外走,朝英登一脸诧异的问道:“主公,你这是要带臣去哪儿?”
“臣手里还有不少事没理清,十天的日期可快要到了啊。”
“哪里那么多废话,让你走你跟我走。”
他拖着朝英登出了太守府,上了马车吩咐了一声,马夫扬起鞭子啪的甩了一下,车子随即平稳启动。
不多时转过大街在一家店铺门前退下来,下车后沈宁推门而入,朝英登迷惑的跟着走了进去。
“要是十天没到,你就饿死了传出去谁还敢为我做事?”
沈宁白了朝英登一眼,随即摆手吩咐道:“上几屉包子,来两碗米粥,那些拿手的小菜也都上来一些,老孙……你这店搬到城里怎么反而冷清了?”
一连吃了三屉热腾腾的包子,喝了两碗米粥,朝英登感觉身子都变得暖和起来。
看着手边冒着热气的香茶,朝英登说了句极得瑟的话。
“从出门到吃过饭,怎么也得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这是主公耽误的不关臣的事,所以这一个时辰主公您得给臣宽裕出来。”
“随你”
沈宁摆了摆手:“我只是不想落个累死手下臣子的恶名。”
他看了看朝英登身上的衣服,竟然还是上次派人去幽州那天穿的。
想来这七八日的时间他竟是没有回家换过,自然也没洗过澡,所以头发显得很乱,脸显得很憔悴。
下颌上的胡茬子已经钻出来挺长,衣服前襟上也不知道是刚才吃灌汤包淋上的汤汁,还是他不知道几日前吃饭洒上的油腻。
总之,这个英俊的青年男子竟然七八日就落魄的像个叫花子,让人看了不免有些心酸。
“一个时辰你也好意思跟我要?”
“我给你往后宽几日。”
“现在你给我滚回家去洗澡睡觉,我可不想让月娥堵着我门口骂街。”
“主公,您今日来找臣肯定是有事吩咐?”
“您还是直接说好了,不说的话我自己猜说不得今晚想睡也睡不着。”
“没什么,滚蛋。”
沈宁举步走到门口,脚步顿了一下说道:“把马车留给你,回去好好收拾收拾,休息两天,精精神神的再来通闻府。”
“你现在是大档头,是可以和宰相相提并论的人物,看看你现在的邋遢样子,丢人!”
“遵旨!”
朝英登喊了两个字,站起来就往门外跑。
跑了几步忽然又站住,回身对老孙喊道:“给我包三屉灌汤包,这包子实在好吃,我给月娥也带一些回去……记主公的帐好了,我反正是一个铜钱都没带的。”
沈宁看着朝英登笑了笑,心说有时候幸福就这么简单。
家里有个妻子惦念着,也惦念着妻子。
想起自己之前要交代朝英登的事,他摇了摇头,算计一下时间已经去的远了,而且上官致远身边还有一百多个唐军精锐,料来也不会有什么事,所以也就将念头抛到了脑后。
走路回太守府的时候,他脑子里一直在浮现上官婉白看自己的那一个眼神,他总觉得那眼神中有什么深意似的,就好像她是想告诉自己什么。
可她能有什么告诉自己?
他本想让朝英登派人盯着上官致远的马车,可想了想又有些无聊索性也就不再去想。
他沿着街道缓步而行,脑子里开始考虑的变成了沈唐和左升泰之间的战争。
就在他考虑这些事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的唐军大营中,沈世永靠在铺了虎皮的座椅上有些出神。
他看着杯子里琥珀色的酒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这大帐中只有他和闵崇,姜诩三个人,后两者坐在下首,都保持着沉默。
“你们怎么看”
沈世永淡淡的问道。
“殿下……陛下的圣意,实在有些不好揣测。”
姜诩俯身说了句推脱之词,他是个在官场上跌倒过不止一次的人,所以早就没了之前锐气凌厉的性子。
现在的姜诩,在领兵上作战上更加成熟,在做人上也更加圆滑,甚至可以说胆怯。
沈世永一直在逼他表态,可他却总是表现的模棱两可。
这让沈世永有些懊恼,若不是姜诩的领兵才能确实出众,说不得早就被他想个办法除了。
人不能为他所用,自然也不能为被人所用。
沈世永瞪了姜诩一眼,眼神有些阴冷。
“重光,孤觉着……陛下这是在表明一个态度,一个暗示,所以孤是不是该有所动作?”
“殿下……”
闵崇俯身道:“臣以为,不要急。”
“既然是陛下在表态,在暗示,那就绝不是只对殿下您一个人的暗示,太子那边自然也明白,所以,急的是太子才对。”
“不管太子急着做什么,只要急就会出错,因为您觉着的事太子也觉着是那么回事,至于是不是,只有陛下明白。”
“可若是太子急着做什么,说不定陛下会更不满意。”
他笑了笑道:“殿下要做的,只是让陛下更不满意的情况下,更不满意。”
沈世永点了点头,赞赏的看了闵崇一眼道:“你去做,让大哥觉着孤准备要做什么,让大哥更着急一些,越着急越好。”
闵崇俯身道:“臣明白。”
沈世永嗯了一声,看了姜诩一眼。
姜诩苦笑道:“臣还有些军务,想先告退回去处置。”
“你去”
沈世永摆了摆手道。
姜诩起身告辞,沈世永看着他的背影冷冷笑了笑:“他不愿意站队,不愿意表态,孤就逼他表态。”
“凡事孤都叫着他,也不避着他,让他看到,让他听到,让他知道,他就不再是个局外人,而是局内的人。”
“既然已经入了局,他还想置身事外?”
“他听到的足够多了看到足够多了,多到他已经开始怕,他又不敢胡乱去说,只能一点一点靠过来。”
“此人领兵可为帅”
闵崇点头道:“是个人才。”
沈世永笑了笑道:“不及重光你多矣,你也不用这么酸。”
“你在孤心中的位置,三个姜诩加起来也不如。”
他忽然语气一换,看着闵崇问道:“另外那件事,你安排的怎么样了?”
“既然是要逼一逼大哥,就不能太优柔寡断的拖着。”
“上官致远应该还是站在殿下您这边的,但上官文德那个老狐狸最近有些摇摆。”
“陈寅寿病死之后,太子和他走的比较近。他纵容上官婉白躲出去,其实已经很明白了。”
不过重要的是,上官致远兄妹是上官文德养大的,他们对上官文德言听计从。”
沈世永叹了口气,语气惋惜道:“派队人将辅机接回来,他身边的护卫太少了些,世道还不算太平,万一遇到些马帮劫匪被坏了性命,岂不可惜?”
“是啊……”
闵崇感慨道:“真是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