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丽梅的孕后生活已接近尾期,十月怀胎对于妇女们来说确实是一个分外漫长的警戒线,为了护卫孩子首先得小心翼翼,在刚怀孕的日子里,所有东西都得放弃,首先是饮食上的不适,自从那天早晨送早饭的牛车送来了清一色的玻璃汤和木薯饭时,她的胃就开始痉挛了,但是为了出工仍然得吃东西,她刚将木薯饭送到嘴边——妊娠期的反应之一恶心和呕吐症就开始缠上了她。那天早晨她无法喝下一口玻璃汤,也无法再咽下一口木薯饭,但仍然得出工,因为每人必挖的橡胶坑在等待着她。史国柱说让她请假休息,然而她坚持还是要出工,她说自己在老家怀上孩子时也同样去田里干农活;她无法让自己的身子骨闲下来,因为闲下来心里就会发慌,基于此,还是去三公里外垦荒去踏实些。谁也无法说服她,谢丽梅骨子里面的那种执拗儿现在体现出来了,她似乎已经在这个早晨,蹲在茅屋后面的草坡上呕吐完了胃肠里全部的胃全部的恶心,当她站起来时,出工的人已陆续走了,但她追了上去。谢丽梅就这样凭着那心底里的执拗劲儿追上了雨季,这是北回归线漫长的雨季,在这雨季中首先是水蛭来了。
水蛭也叫蚂蟥,它在自然史中称之为从古老地球上迁徙而来的低等动物。它从来就选择温湿的地域生活,因为只有在炽热而潮湿的土地上,它那背腹扁平的身体才会自由自在的呈现出叶片状——并注入泥土让身体伸缩于无限的变化之中。而在这些体长1——30厘米之间或体长在3——6厘米的身形间,充满着不可思议的能量,它们的身体大都呈现出黑褐色、蓝绿色、棕红色,这些从古老生物群体中存活下来的物种之一,仍像它们的先祖样守候着大地,当它们的身体随同几个不同的身体节演变为吸盘时,人类的影子已被它们窥伺着。而它们之所以善于跟综我们人类的足履,是因为它们从远古时就通过人类生活的足迹——嗅到了令它们每个器官为之雀跃的血的味道。它们对所有充满血液循环系统的生命都充满了眷恋,所以,它们以吸盘的力量会在你途经的地方等待着你的出现。而你在哪里出现,它都会秘密的寻找到你的血液。
带着孕期生活的谢丽梅就这样被蚂蟥们盯上了,因为那些纵横于雨季前后的欤体生物们从热浪初起时就已经嗅到了血液的浓烈味道,蚂蟥们纷拥而来,不止盯上了谢丽梅,同时也盯上了所有从它面前经过的前去垦荒的人们。所有人都经历了被蚂蟥纠缠的经历和故事。谢丽梅第一次被蚂蟥纠缠上时是在一个午后,那是雨季之前的一种燥热,史国柱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来帮助她挖坑,史国柱让她休息一会儿,她就坐在了一片竹林下,过了一会几,她感觉到下身大腿两侧好像有什么粘液在流动,她就警觉的站起来走到了正在挖坑的史国柱面前压低声音说道:国柱,我的大腿两侧好像有血,莫非是流产了,我们去芭蕉林里看过究竟吧!史国柱急了,丢下了锄头走上前说:不会流吧!两人默默的走向了他们从前发生性事的那片野生芭蕉林,自从谢丽梅怀上孩子以后,他们就再没有上过这片芭蕉林,今天他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又来了。迎候着林带中散发的湿热,他们又寻找到了那片温床,在不久之前,这里就是谢丽梅所躺下的地方。
这片发生性事的温床上又长出了今年的草棵,它们摇曳着仿佛迎接着他们的再次归来。现在,女人又一次的躺下去了,这片令人的身心安稳而激荡汹涌澎湃的大地,正是它的存在造就了一个女人的孕史,而此刻它也在仁慈的接纳着这个女人的身体。谢丽梅也仿佛充分的信赖着这片大地,她朝后躺下去了。男人帮助着她,于是,她又露出了已经开始隆起的腹部,这腹部现在正潜伏于北回归线的腹地——这是温湿之地,是传说中从远古就繁殖着万物的地方。她的腹部下是两条大腿,尽管每天只喝玻璃汤,咀嚼木薯饭,这个女人的身体仍然是康健而丰盈的。
男人用手抬起她的两条丰满白皙的大腿,男人顺着那些曲蜷的皱褶看上去,男人发现的并不是流产的血液,男人惊讶中发现的两条纯褐色的蚂蟥正在疯狂的将扁平的背腹分成体节开始秘密而贪婪的吮吸着这个女人外阴户外面的血液。男人不吭声,男人用手巧妙的就抽出了那两条蚂蟥,然后才告诉了女人是蚂蟥在吮吸着她的血液,如果再拖延的话——那两条古老的水蛭也叫蚂蟥有可能就会通过外阴户爬到女人的阴道里去了。听到这话,女人尖叫了一声,男人靠近女人耳朵温柔的说道:别乱叫啊!否则会吓着你肚子里的孩子的。男人伸手触摸着女人的腹部,这也是女人怀孕以后男人有机会第一次将手放在女人的腹部上。这个称之为腹部的地方无疑也就是这个女人为之骄傲而孕育着梦想的领地。于是,男人将头埋在了将片温湿的腹地上。这片腹部正孕育着他们的孩子,某种希望正是从这里延伸出去的。就这样,蚂蟥撒离了这个女人的身体。
自此以后,每个人都在这个雨季经历了与蚂蟥们相遇的故事。有两种蚂蟥存在于路途——第一种蚂蟥是可以看见的,它们以身体上分肢出来的多节拍出现在眼帘下,它们会穿过潮湿的泥泞路,有时候它们的身体裹满了泥浆,更多出现在眼帘下可以看见的蚂蟥性情悠扬的——穿越着泥浆、潮湿的山坡、碧绿的枝叶。所以,当你走在路上时,稍不注意,狡猾的蚂蟥们就会钻进你的裤管,附在你的足踝大腿上,悄无声息的寻找着你的血液。第二种蚂蟥,隐藏在幽暗的环境中,它们用多节体的力量探测着树叶下的腐蚀地,它们可以用柔软的身体横穿过南溪河并潜伏上岸。第二种蚂蟥用隐蔽性很强的器官嗅着并窥伺着大地,如果你被第二种蚂蟥盯上了,你会没有任何意识的就被它吮吸了血液。这是一片奇异的热带,置身于这片土地上的人必须慢慢的了解大地上万物的习俗,似乎只有这样你才可能将生存进行下去。
马兰兰同样在那片从南溪河畔延伸出来的竹林地带上有了身孕,这片北回归线上的热带使两个女人都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如今,她们正在艰难的孕期生活中抵抗着物质生活的困境。在这样的情况下,每天放学归来的路上,史小芽和小燕子就结伴去寻找野鸭们下的蛋,因为她们每天都目睹了两个母亲吞咽着玻璃汤和木薯饭的场景,当早期的孕期反应症过去以后,两个母亲又在迎接着营养不良症所带来的身体浮肿等症,在这样的情况下,两个父亲会在收工回来的路上秘密的潜入南溪河抓几条小鱼回家,在那样的日子里,从湖南老家带来的家私——那口铁锅总算用上了。当父亲趴下身子寻找着竹篱床下的铁锅时,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撼的奇观:床下的竹床脚下四周竟然长出了褐红色的野生蕨菜和菌,还长出了几朵蘑菇。这个场景同时被上学的史小芽看见了,当史小芽整个身体趴下去时,她欢快的叫道:我们家里长蘑菇了,我们家里长蘑菇了,我们家里长蘑菇了。这个欢叫声迅速传播开去,每户人家每间茅屋中的人们都开始趴下身体,有些人竟然将整个身体都趴下去——探测着从史小茅声音中传播开来的奇观。
人们在属于自己的茅屋中相继发现了床脚下长出的各类蘑菇、蕨菜。于是,在这个雨水丰盈的热带,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的掉转出去,因为大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这是一片适宜生长野生菌种的大地。就这样,人们从床下翻出了铁锅,每口锅都挂满了金色的锈迹,尽管如此,人们通过这口锅感受到了贫乏而饥荒年代关乎于一场味蕾的探索和希望已经降临了。这是一个生活场景的开始:每户人家都在家门口用石头围起了一座简单的锅架,人们利用在收工回来的路上捡回了柴禾。锈迹斑斑的铁锅就这样开始变得亮膛起来,人们开始利用空余时间在这个雨季到山坡上捡回了野生蘑菇菌类。为此,厂部发文说捡吃野生蘑菇菌类一定要慎重对待,因为许多野生蘑菇菌类是附加有致命毒性的。为此,湖南籍的农场工人们,只要见到原农场和附近村落的村民们,就会求教于关于采撷和食用野生蘑菇菌类的相关常识。
浓密的一场雨之后,山坡上就冒出了伞状形的野生蘑菇菌类,在艰难饥荒年代,从另一个省份过来的湖南籍支边青年们,就这样慢慢的认识了那些诡秘多端的野生蘑菇菌类世界。于是,一场迫不急待的食用战拉开了序幕。傍晚的山冈上,这是一片栖居地,每一座房前都出现了一座用石头围成的灶台,从铁锅中散发出一阵阵奇异的令人为之期待的香味。
史小芽的灶台前坐着她的父母,史国柱捡回来的蘑菇,已经按照他们从当地学来食用方式,在铁锅中练就了较长时间,浓郁的蒜瓣味和蘑菇的鲜香味弥漫在空中,这味道令史小芽的味蕾已经等待于较长的时间,当父亲宣布食用开始时,也是品尝的时间已到。父亲当着母亲和史小芽的面郑重的宣布了一条规则:今后每次食用野生菌,必须先由我品尝,半小时后如果没有毒性,大家再一块品尝。这似乎是一条强硬的规则,容不得别人更改。于是,规则开始了,父亲将竹筷子伸进了芳香弥漫的铁锅里,开始了由他第一个人食用野生菌。半小时有多长?史小芽屏住呼吸,半小时终于过去,在半小时里显得最为紧张的无疑是谢丽梅,她站了起来又坐在竹墩上。
史国柱为了缓解第一次食用野生菌,给这个家庭带来的紧张气氛,就站了起来到冒烟的别的灶台前窜了窜,半小时后他安然无恙的挺直着身板回来了。就这样,史小芽一家坐在暮色笼罩的山冈上,第一次食用了野生菌。
在这个雨水丰饶的北回归线地带上,人们开始疯狂的采撷回来了绿色的蕨菜和野生菌,它们是这个世界从大地上生长出来的最慷慨的物质生活。每天中午的空隙或收工后的时间里,人们就会结伴去寻找这地带上最奇异的可以食用的物质生活。尽管如此,食用野生菌的第一场灾难还是降临了。那个黄昏中交织出了另一幅食用野生菌的图像,背景依旧是那片热浪汹涌的山冈,在单身女生茅屋外,六个湖南籍支边男女青年正在食用野生菌时,一女青年突然白吐白沫后送南溪卫生所,因抢救无效去逝。这个事件使疯狂食用野生菌的人们有较长一段时间中断了采撷。有些人家的铁锅内甚至没有了热气。
就这样,史小芽与小燕子在那一天放学后突然看见了南溪河上空飞行的野鸭,那些灰白色的翅膀,突然之间使她们重又再现出曾经在南溪河畔的苇丛中,发现鸭蛋的时刻,后来那个美妙的时刻因为小哥哥的水中溺亡记而夭折了,谁也没有再想起苇丛中隐藏的野鸭蛋;谁也没有再回忆起将手触到野鸭蛋上所遇到的——令人心跳和惊喜的温度。现在,因为两个母亲的孕期生活,使她们十分敏感的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如果能在南溪河畔的苇草中寻找到野鸭蛋,那该多好啊!这样的话,母亲们就能滋补身体了。在这些日子里,她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看见了母亲们的身体不断的变化,其最大的变化就是腹部的隆起——这样的时刻,意味着家里要增加人口了,她们要有小弟弟和小妹妹了。母亲们多么需要营养啊!在两个母亲经历孕期生活时,她们除了上学之外都在现场。她们目睹了那个饥荒时代母亲们受孕后的整个现实过程,两个母亲除了每天往返于垦荒地之外,还得像所有人一样面对玻璃汤、木薯饭。尽管父亲们曾到南溪河捞过鱼虾回来,那种熬鱼汤的美味令所有人都垂涎欲滴,然而,史小芽记得很清楚,当那个黄昏,父亲将一碗从铁锅中熬好的鱼汤倒在一只铝饭盒中,高兴的端在母亲手中时,也正是史小芽在场的时候,史小芽已经记不清楚,到底有多长时间没有闻到过鱼肉的香味了,到底有多长时间没有用舌头品尝到油熏味儿了。这是一个时代的历史,所有陷入这一时间中的记忆,似乎都无法重温或回味这一历史时期——人与鱼肉的亲密关系。这段悲哀的历史被我们伤心的胃和营养不良的身体舍弃了——或者被我们的叙述省略了。当史小芽闻到那香味时,她正在从番石榴树下回来。
番石榴在这一时间对于史小芽意味着什么呢?当史小芽突然有一天抬头看见了开始挂果的番石榴时,内心的喜悦真是难以言喻,在那些没有番石榴果实的日子里,她来到这片山坡上时,感觉到心里空荡荡的,因为再也没有果实没有送给小哥哥们品尝了。有很长时间,史小芽忧伤的跪坐在两座隆起的土坟前面,当她的目光越过土坟上茂密的青草,就眺望到了看不到尽头的丘陵,这些像母亲腹部前隆起的地带的前面,就是父母们每天出发去垦荒的地方。而史小芽双膝跪下的地方就是显现——小哥哥们灵魂的地方。当然,那时候的史小芽并不知道灵魂是什么东西,也还不可能接触灵魂这个词汇。尽管如此,每次当史小芽出现在这片山坡,她都能感觉小哥哥们在看着自己,而史小芽呢,无论目光眺望到多么辽远,她的目光总能收回来,回到这小小的山坡上,回到番石榴的枝桠上,回到小哥哥们的坟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