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一己之力制造的烂摊子扔下,急于完成的报道也抛诸脑后,木然的唐幽芙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街道上。此时正值下班高峰,奔走归家的人群与她形成了鲜明对比,也加深了她的内心的悲切。
自爸爸离世起,她就没有家了,又谈何回家呢?
一时间思念的痛苦裹挟着无能为力的疲惫感袭来,唐幽芙一阵反胃作呕。
好在什么都没有吐出来,也坏在什么都没能吐出来。
这并非身体第一次给她反馈了,只是时间和师傅一家子的疗愈让她以为自己已经痊愈。可惜悲痛从来不肯轻易消散。
她跌跌撞撞地走向马路,打算用最快的速度龟缩回自己的壳里。然而在挥手叫停出租之前,先被人拉了回来。
“小唐小姐,让我送你回去吧!”
是沈彣。唐幽芙看了看他身边,并没有李修齐的身影,道:“小沈先生,我师傅......”
“先回去了,准确些说,他计划绕去海滨路那边买只酱板鸭加餐。放心吧,并没有谁给他压力,所以他大概率也不会给你压力。我们走吧!”
唐幽芙在沈彣身后亦步亦趋,她其实毫不担心厄尔敏迁怒他人,而是不想被别人知晓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并对此作出解释。不过看沈彣的反应,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小沈先生,为什么出来找我?”
沈彣特地放慢了脚步,等她上前并排,“有人托我照看你。”
“然后他就心安理得地去买酱板鸭了?”
“可能酱板鸭真的很好吃。”
他与其说是在安慰,不如说在气人。看着小记者无语鼓起的脸包,沈彣又好笑地找补,“也可能是觉得年轻人更愿意向年轻人吐露心声。”
这一点倒是没错,唐幽芙确实更愿意和他聊聊,便鼓起勇气道:“那小沈先生是否愿意多和我呆上一会儿?”
“嗯~”他考虑了一下,没和她客气,“你得请我吃饭。”
“我倒不是财迷,不过你还吃得下?”
“甜品在另一个胃里!”
可能是考虑到实习记者的工资不高,沈彣就近指定了一家快炒小店,点了份炒河粉和鱼蛋汤。只有一个胃的唐幽芙本想在一边看他表演,但热情的店家似乎是将他们误会为口袋里没几个子但偶尔还是要搞点浪漫的小情侣,河粉和汤的量都是1.5倍往上,还“贴心”地给他们准备了两套餐具。
已过25岁分水岭的沈彣愁眉苦脸,他的另一个胃早没了这么大的容量,而且就算有,能用一个人的胡吃海塞去回应店家的好意吗?
最后两人几乎是横着离开的。幸运的是,小店所在的里巷直通运河河畔,虽不是步行街区的那一头,却也不失为散步的绝佳去处。二人一致决定前往消食。
“吃得好撑,不过挺好吃的!”
唐幽芙有些意外,一来她没想到沈彣这种小少爷会给苍蝇馆子好评,他什么美食的没吃过?二一个,从她的味蕾感受而言,味道其实一般,但分量和店家的热情把分加了上来。
“小沈先生不是对食物不感兴趣吗?”
“我虽然不太尝得出食物本身的好坏,但拌上善意和好心肠,便会觉得那是无上的美味!”
“我倒觉得是最好的助消化剂。”明明鱼蛋已经堵到了嗓子眼,但早前的呕吐感却没了踪迹。
“小唐小姐看上去不太像有消化问题的人。”虽然过度关注别人的外貌体型不太礼貌,可她瘦得太显眼了!脸颊上完全没有同年龄阶段的姑娘常见的饱满感,甚至看不出血色,白净得就像一樽瓷娃娃塑像。
“差不多去年的这个时候,我的体重一度掉到了80斤以下,我172的身高。”
除了极个别情况,成年女性的体重不到80斤都该紧急就医!
“发生了什么?”
“我相依为命多年的父亲,”她叹了口气,却没能将声音中的颤抖排遣出去,“病逝了。那段时间我吃不下东西,也无法排解心中的滞郁,患上了很严重的情绪病。”
“那一定很艰难......”
“但我也很幸运,我爸爸的朋友、师傅一家、同事同学......哪怕是常去光顾的早餐摊子的老板娘,每一个人都在用温柔和善意帮助我化解掉负面情绪。虽然我依旧无法爱上这个世界,却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直到这个秋天,伤痛再一次被剜开。小沈先生,你有过为自己的无能或无力而悲恸的经历吗?”
“有啊!”
“这么干脆,哄我的吧?”
“是真的,正经历着呢!你见过的,我和我家里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其实这两年指责我不孝的声音挺多,但梗在两方中间的矛盾可不是‘家’这个级别的,思想和观念的对撞,得受创了,才可能服软、妥协。”
“用亲情,用孝道的价值观来搞绑架,可真讨厌呢!”
这或许便是年轻人更愿意向年轻人吐露心声的缘由,唐幽芙何尝不认同他“有违孝道”的观点呢?很多时候人们只是机械地去复制先辈名为传统的方法论,可世界、世界观一直在变。
“......他,厄尔敏,其实是我哥。”
原来如此,逻辑闭环了。
见他不语,唐幽芙又道:“很不可思议吧,一个中国人和一个德国人会是同父母所生的同胞?”
尤其同胞一词还泛指同一个国家的人。
“那倒没有。平行线在无穷远处相交于一点。”
“哈?”
“高中地理老师不都是这么设定太阳光线的吗?”
在他的提示下唐幽芙成功回想起高中地理老师画图的场景,以及他老人家从背后便可看见的发际线,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你和他确实不太像。”
沈彣的话说得保守。单从外貌上讲,这对兄妹可以说毫无相似之处,厄尔敏是欧式大开大合的长相,而唐幽芙有的则是中式美人秀丽绝尘的容颜,即便眸子都是绿色的,也一个鲜翠,一个带有深沉的蓝。而上升到身份认同的层面便更是如此,他俩完美诠释了,社会环境和后天教育的成果是能盖过遗传基因的直接表现这一宏大课题。
“他的中文名叫什么?”
“唐清渌,清澈的‘清’,‘渌水荡漾清猿啼’的渌。”
她的诗词水平没得说,就是细节把控不到位。
“也就是‘灼若芙蕖出渌波’的渌?”
“不都是三点水加目录的录嘛!”
“可为什么是随你的名字走呢?”
“因为他在美国出生的时候并没有取一个中文名字的需求。”
“不用上族谱?”
唐幽芙笑着摇摇头,“我家从来不祭祀和扫墓的!我爸爸一直很憎恶他的家族。听他说,他父亲是军阀,鱼肉乡里、声名狼藉的典型,强娶了一堆姨太太回家。我奶奶便是其中之一,幸运也不幸地是,她在生下爸爸没多久便郁郁而终了。没有妈的孩子像根草,何况生在一个把人命当作草芥的家,我爸爸的童年过得很是艰难,好在他学堂念得不错,一方面有奶奶娘家的运作,另一方面唐家也有转型的需求,早早将他送往美国读书。可先天仇恨加后天教育,我爸怎么可能遂他父亲的意?独立之后便和唐家断了,谁做工作都不好使。”
“那为什么不索性换掉姓氏,改作你奶奶的姓。”
“我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哪怕是出于纪念呢?他说,耻辱不是枷锁,而是为了不愧于心、堂堂正正地活着!他这辈子始终践行了这8个字。”
“我是有些明白你身上那股倔劲从何而来了!”
“权当你是在夸我了!”
“不用怀疑,就是在夸你!然后呢?生你是在国内?”
“嗯,所以在给我取名上户口时,顺带给厄尔敏也整了一个中文名。”
“那你呢?有外文名吗?”
“Elfi.据说是高贵、平和的意思。”
“果然也是一个‘E’。”
“嗯?”
“据说恩格勒斯家族的人,名字都是以‘E’开头的。”
“那些与我无关。”
“可是,厄尔敏突然决定追加款项投入李哥的工作室,也与你无关?”
“他想把我带走,你觉得,会是因为我追加的这笔资金吗?”
沈彣点点头,“那确实狙叶晖,狙华世的目的更强。话说回来,这便是小唐小姐的困扰吧?”
“嗯,年初他母亲生了一场重病,和我父亲在病中一样,开始挂念起另一个身在异乡,与自己二十年未再见过的孩子,但她比我爸爸幸运,她儿子不像我那么废,什么都做不了......噢,我能做的似乎只有用对标让他们感受我爸爸的遗憾,以及我的痛苦。”她说得轻巧,但没心没肺的人才不会痛苦。
“他们,为什么离的婚?”
“再纯粹的爱情也跨越不了阶级,现实很擅长折断向往的翅膀。”
“或者说,现实只是再让一切重回它原来的轨道!小唐小姐,任何一段婚姻的破裂,年幼的孩子都是最大的受害者,你没必要为这一事件以及它的后遗症背负上任何的心理枷锁。它们不是你的责任,不该由你来解决,也不能成为指责你的点!专注于你的真情实感,活着的人才能感知、感觉,重要的是现在以及未来的你不后悔、不遗憾,没有负累地将每一天过得充实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