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使者来魏第三日,朝会推迟了一个时辰。这在魏国国史上还是第一次。宫人们只道陛下一早便召见燕国使臣议事,不猜也知道是为明王之事。
朝霞散尽,魏帝款款入殿,跪拜后等来的不是魏帝一声众卿平身,而是大监的宣旨:孤不忍百姓蒙战乱之苦,愿和亲以安社稷、结邦交。孤掌中之明珠,庆宁嫡公主景姒,行端仪雅,秀外慧中,愿嫁燕国皇室,结永世之好。希望燕王履行承诺,送还我朝军师。景姒思念故土,特封明王景和为和亲使者,陪同景姒入燕,无诏,不必回京。
诏书一出,殿内哗然。燕国两位使臣并无异议,和亲之事应是今晨议定。
高照叹了口气,嘴角微挑,到底是低估了一个父亲的爱子之心。
站在殿上的明王诧异的抬头看着陛下,爬满血丝的眸中闪烁着震惊与泪光。明王欲出言质询,却被大监的眼神拦下。这样的场合,确实该表现为一个恭顺的臣子。
高照微微撇头,齐相的表情和两位王爷一样,皆被蒙在鼓里,独中书令双目微闭,处之泰然。
“无诏,不必回京。这个‘不必’,用的很是巧妙。既满足了燕国扣押明王的愿望,又没有将明王回国的路给堵死。只是苦了庆宁公主,陛下竟然也舍得。”齐相站在中书令身边,窃窃低语,“您老献的计?”
中书令不言,脸上却写满了明知故问的鄙夷。
齐相惋惜,“男人摆不平的事,拿女人填坑,可悲、可叹。中书令的女儿和庆宁公主差不多的年纪吧?”
中书令不愠不火,“陛下在意嫡子,挡了晋王和你的路?”
齐时衡呵呵一笑,“瞧您说的,我只是就事论事。”
“中书令、齐相在讨论什么呢?”魏帝抬抬手,令百官起身。
“启奏陛下,臣听闻庆宁公主生辰在冬月里,既然公主要远嫁,不妨过完这个生辰再走。”齐时衡道。
“爱卿此言深得孤心。孤亦有意为庆宁办一个隆重的生辰宴作为弥补。希望两位使臣能理解,并向燕王转达。”魏帝道。
燕国使臣颔首,接下国书。
和亲的诏书于百官而言,是个保全朝廷颜面的良策。皇家的女儿,既享万民朝奉,就该为万民做出贡献。但并非每个人都是这么想,至少于明王而言,这道圣旨,就是插向心头的一把刀,随时能剜下一块肉来。
“上京的深秋若逢阴雨,就会变得和冬天一样湿冷。我的母后就是在这样阴雨天薨逝。”明王站在廊下,仰着头,任风吹雨滴落在脸颊,“弥留之际,她拉着我的手,嘱我照顾好景姒,要我替景姒寻个好人家。我终是辜负了她们。”
天际朦胧,高照站在明王身旁,“我在想,我当初应该竭力拦住你。你只身赴险,阿渊可以毕生才华相报,但扯上庆宁,阿渊何以为报。”
“我竟然从未读懂父王的心。高大哥,他为何这样做?”明王转头看向高照。
“跪了一天还没想通么,你的父王什么都知道。陛下允你去燕国,是他最大的退让。”高照叹息,“他同时也给了你重新选择的机会。”
“拿景姒的幸福,换我一次机会?”明王苦笑,“是啊,一次可以悔过的机会,也是足以令我悔恨终身。”
“事已至此,去看看庆宁吧。你是她最亲的人。”高照拍拍明王的肩膀,转身向宫门外走去。墨蓝的朝服缓缓融进了灰蒙蒙的雨雾里。
朝云殿。庆宁公主坐在窗前梳妆,不时吩咐奴婢制备衣衫和收拾妆奁。
“景姒。”明王站在门前,好似被法术拉扯住,迟迟迈不开脚。
“四哥,”庆宁放下梳子,翩然起身拉着明王落座,“脸色这么差,是舍不得我吗?”
明王怔了怔,“你知道了……是父皇和你说的。”
庆宁点点头,心中虽有留恋,举止间却是毫不在乎,“昨天晚上父皇来看我。他说燕王要你去做质子,但如果我愿意和亲,你就不必去了。”
“这是我的事,你不该答应。”明王愧疚。
“哥一旦去燕国做了质子,就回不来了。我都明白的事,哥为何还要答应。”庆宁握着明王的手反问。
“我……因为有我在意的人。”明王不曾相瞒。
“我也一样。哥哥在意的,我也在意。”庆宁看着明王的眼睛,坚定道。
明王攥着衣衫的拳头猛地捶在墙上,“我只是、只是想师兄平安,却为此葬送了妹妹的幸福。我太自私了。”
庆宁温柔一笑,“哥,我说了,你在意的人,也是我在意的人。”庆宁抱住明王,依偎在他肩头,“这个宫里,只有哥哥和我最亲。哥哥走后,父皇一定会立三哥为储君。我不想三哥继位后,我在这个宫中无依无靠。”
“去燕国很苦,在这里至少锦衣玉食。”明王扶着庆宁的长发。
“不怕,有哥哥陪着我。”景姒仰起头,一汪明眸眨起来像天上的星星,“哥,你如果回来,会带上我吗?”
“如果你不愿意留下,我一定会带你回来。”明王道。
景姒噗嗤一笑,“虽然知道是哄我的话,听到哥哥毫不犹豫的说出来依然很开心。我是和亲公主,代表的是魏国的威严和父皇颜面,岂有逃婚的道理。还是等哥打下燕国,我再风风光光的回家。”
明王有很多话想说,转念到了嗓子眼,只轻轻应了一个“好”。
世人皆羡王权富贵,谁又懂帝王家的无奈。天下棋局一开,盘中之人皆为棋子。
明王走后,景姒在窗前坐了许久。风吹过,宣纸飘然落地。后宫之中虽深墙高隔,却也能传的进“鬼面才子被困燕都”这样的消息。景姒托宫女描了军师的丹青,却全然不是少时梦中之人。父皇没有告诉她交换回来的军师是假的,但她却明白了明王哥哥执意前往燕国的目的。
景姒打开最底层的妆奁,匣中有一道暗格,格中藏着一副珍藏多年的画轴,画上是眉清目秀的英俊少年。少时惊鸿一瞥,像种子落在心田,默默扎根发芽。
“桭渊哥哥,不怕,我和哥哥一起接你回家。”她阖上画,放在心头温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