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孙固再也忍不住,左手覆在眼上,呜呜咽咽地哭了。
“将军是被冤枉的,是我们害了他。老天爷为什么不开眼,要这么对他?为什么不让我替将军去死?”
言兮怔怔然地听完,又望了眼手中的血书,轻声呢喃:“原来是这样的,当年的真相竟是这样的!”
——所以当年殷晗与满多固勒往来的书信和金刀是真的,只是被断章取义,成为他谋反的罪证。
血书上所写与孙固所说并无差异,落款处还按着十来个手印与签字。
孙固收住眼泪,令自己沉寂下来,缓缓道:“为了给将军伸冤,当年殷家军中知道真相的人都在这份血书上画了押,准备拼上性命为将军平反。可当时整个将军府被连坐,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没人敢为将军说一句公道话。而这份血书,却从未公之于众。”
他说到这,默了片刻,才道:“我们不怕死,可怕平反不成,反被诬告,会牵连到身边人——按血印的人中,有些已有妻儿家室……是我们贪生怕死,害了将军!”
言兮道:“若是为苟且偷安,那你们偷来的这几十年光阴,可就安心?”
“安心?”孙固僵硬地扯着嘴角苦笑,“将军被定为谋逆反贼,一生功绩被污名化,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如何安心?可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按下血印的这些人,大多已经不在了吧?”言兮忽而冷冷地问道。
孙固沉默地点了点头。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为何想要这份血书重现于世?”言兮极其冷静望着孙固,“为何要给仲陵?”
孙固对上言兮的目光,竟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眼,“仲陵对我们将军的事很上心,他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你想让仲陵为殷晗平反?”
孙固低着头,一时无话。
为罪臣平冤昭雪,吃力不讨好,这样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于己身百害而无一利的事,确实只有仲陵才会去做了。
言兮目光渐转冰寒,“你有想过,这件事对仲陵的影响吗?”
孙固垂眸,低声道:“仲陵是太师的学生,太子的亲信,而今功高名著,皇上青眼相加……其实,他只需将这份血书昭告天下,必然会引起重视,朝廷就会重审旧案,到时他将罪名都推在我们头上,不会被牵累的。”
“若果真容易,当年殷将军正直盛时,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言兮冷声质问道。
孙固无言以对,言兮缓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将血书叠好,放入怀中,
孙固心中突然凉了半截,急道:“姑娘,求你了!我这辈子没求过人,只有这一件事:你一定要把这份血书交给仲陵。”
言兮未答话,起身便要走。
“姑娘——”孙固正要开口,却气血攻心,吐出一大口殷红鲜血,紧接着一阵猛咳。
言兮皱了皱眉,不顾血污,轻拍他的背,为他顺过气来。
孙固抓住言兮的衣袖,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近乎哀求道:“我是个罪人,死不足惜,可我们将军是无辜的!他生前枉死,死后不能再背负通敌的罪名,受永世唾骂。这世间,应该要有公道,应该要有真相!”
“我知道。”言兮默然道:“你且先休息。”
见孙固始终不放心,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你放心,我会的。”
言兮走出瓦房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一声呼喊:“姑娘。”
孙固左手向前空伸着,像是挽留,可身子太过虚弱,直接连人带被从炕上滚落到地上来。
言兮脚步顿了顿,仿佛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依旧向前走,身后又传来一句悲戚的哀嚎:“求你了!”
阿郑守在马车上,见言兮出来,忙问道:“姑娘,怎么样了?”
言兮微摇了摇头,道:“你进去照看着他,马车也留在这里备用。”
阿郑道:“姑娘怎么回去?”
“我想一个人走走。”
言兮独身沿着河畔慢慢走着,脑中似有千丝万缕缠成一团乱麻,可待细理时,却又觉什么都没有。
心情谈不上难过,更没有开心,只是一种类似麻木的淡漠,淡漠到令她觉得一切不过如此,这世间并没有什么是值得的。
她站在桥头上,低头望向水面,湛蓝的天空、青青的岸边柳,以及两岸房舍和行人,清晰地映在水中,明亮而澄澈,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微风皱起湖面,像是一幅精美的画布被扯乱,水中倒影倏忽不见。
美好的东西总是易碎,或者本就是虚幻的。
言兮知道自己把心放在自设的牢笼中太久了,有时也渴望外面的阳光,哪怕知道所见不过是虚妄,不过是幻象。
她从袖中摸出那承载着真相的血书,捏住其中一角,任其在风中颤鸣。
轻如鸿毛,却载着教人难以承受的真相。
言兮觉得有些眩晕,几乎拿不住那份血书。
而只要一松手,那个沉重的真相就能跌入水中的另一个世界,就此湮灭。
那些血淋淋的过往,像是一把利剑,足以刺破表面的平静,将所有人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可她却私心地想维护住现在的宁静,哪怕知道这是耗尽无数人心血所打造的假象,她也想自欺欺人地过下去。
第二日,阿郑就赶来告诉言兮孙固的死讯。
“昨日姑娘走后,他都好好的,还等到马英买酒回来,两人一起喝了酒,还说了很久的话,老是提到他们将军。后来天黑了,他说困了,马英就扶他躺下,他闭眼就睡着了。
“当时马英还很高兴,以为他就要好了,所以我们俩就没守夜,在他旁边打地铺睡了。
“可早上一醒来,就看见他双手攥着被角,瞪着大大的眼珠,眨都不眨,叫他他也不应,后来一模,才发现身子都冷了。”
红泥炉上煮的茶水已经沸腾,乃至满溢出来,将炉子的火都浇灭了,言兮却恍若未觉。
半晌后,她才道:“我知道了。”
“我听老人说,人死了眼睛没闭,是死不瞑目的意思,是还有遗愿没有完成,所以会冤魂不散。”阿郑轻声道。
言兮怔然片刻,抬眸见到阿郑微红的双眼,“你怕被他的鬼魂缠身?”
阿郑想了想,摇了摇头。
“你看顾了他一些日子,觉得他是什么人?”
阿郑又想了想,道:“他是个好人。”
“好人?”言兮愣了愣,不觉笑了笑:“是啊,清平世道,谁不想做个好人。”
她取了一封银子交给阿郑,嘱咐他代办孙固后事。
小叶儿坐在言兮身边,双手捧着脑袋,乖乖地看着她将炉上的沸水注入紫砂壶中,然后浇洗茶具。
“你说,他死了,我们的恨是不是可以放下了?”言兮仔细地往茶碗中斟茶。
小叶儿点了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郑重地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言兮瞧了她一眼,摇头微笑道:“有时真羡慕你,想说而不能说,不想说却要说的,都可以不说。”
她将刚沏好的一杯茶,倒在脚边的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