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自知话不妥当,端起杯子喝茶掩饰,只有一人说得面露兴奋,神神秘秘道:“你们不知道?大公子已自请受罚,随陕原的这群工匠前去南蛮思过去了,而那始作俑者,就是他同胞而生的王弟啊!”
柳下蹊两人面面相觑,神色惊疑不已。
一旁有个兵卒腾地站了起来,身形向前,转过脸神色严肃、表情不豫地看着自己的头领,等他发令,那头领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脊背直挺、垂眸思索,倒没显露其他情绪。
他慢慢啜了几口茶,轻手将茶碗撂在一旁,站起身走到谈话之人的桌前,半行君子礼依次拜过,礼节性地一笑。
“诸位兄台,刚才不小心听到兄台所论之事。在下可否唐突问一句,几位是如何得知?”
三人端着茶打量此人,估摸是见他说话有礼数,竟完全忽视了他是个带兵的人,其中一人甚是自得,大口灌了几口茶,见几乎所有人都投来热切的目光,更加卖弄起来。
“你难道不知?这事都传遍了大街小巷了!我从武都一路向西而来,那榜文上明明白白写着,大公子因错被弹劾,罚交五年朝俸,又被王上叱责半年不得出。你们说,不过是祭台倒了,死了个把人,若不是那二公子借机威逼,何人敢弹劾大公子?大公子又何至于到此地步?”
听到他说死了个把人,宋星摇心中大动,情绪顿涌沉痛失落。
祭典当日,高台轰然倒地,尘土漫天不散,台下百姓骚动不安,恸哭之声不绝于耳,是几位上公子亲自策马维系场面方才得以平息。
当场便有百名工匠被压在断木之下一命呜呼,骚动之时慌乱的人群也有踩踏受伤。
果真人这嘴是只顾自己痛快的,在他心中,千里之外的人发生的惨痛,于他不过是口中轻描淡写的五个字而已。
身旁头戴草帽的人放下茶碗,轻轻冷哼,柳下蹊亦如宋星摇一般,脸色变得厌恶难看,周围几桌食客也隐约有嗤鼻声稀稀落落暗响。
年轻的头领目光一深,身后已有几名兵士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
“兄台这话,倒是失了分寸。”
年轻人头也未回,抬手止住手下的躁动,看向眼前之人呼吸微促,似是在隐忍不快。
他上前一步,阴翳笼罩着面前的人半截身子,低声缓缓道:
“民者,国之根也,诚宜重其食,爱其命,陕原百姓遭此劫难,无不阖家悲痛,邻里无不伤心垂泪,朝野上下无不惊忧难安。国概以民聚,对于国家来说,不管是一人,还是百人千人,都当珍重爱护,他们不只是冷冰冰的数字,更乃家中小儿,乃夫婿,乃严父!人命关天的要案,王上如何决断当有国法可循,至于何人无辜、何人冤告,非尔凭几句市井讹传可断!在下提醒兄台一言,对上不尊,对亡者不敬,小心祸从口出!”
听到此话,先前那人脸色青白不定,很是难堪。他身旁的友人看出不对,忙站起身笑着圆场,“对对,阁下说的对。我这兄弟一时口快,莫要责怪。”
哪知那人并没有收敛,语调中倒是混了些许的阴阳怪气,“一时口快也罢、实话实说也好,我倒是并没有看到有哪位上公子为那些死去的人鸣不平,你如此侠肝义胆,怎么不去替死去的人击鼓鸣冤?要是可怜他们,又为何不去安抚他们爹娘遗孀?哼,看你也是吃官家粮的人,说起场面话句句不饶人,质问权贵你不敢,倒在我等无权无势的平民眼前耍威风!。”
“放肆!”身后有人提剑威喝,语气激愤而迅速,年轻头领已来不及阻止,“眼前这位便是我朝上将军,岂容你诋毁!”
登时,周围的食客、茶摊老板,连同宋星摇桌上三人,纷纷起身跪拜在地。
说话的三个人,其余两人亦跪倒,只余嘴硬之人,目光呆滞、脸色惨白,汗涔涔地坐在椅子上发抖,被他友人一拉,也软塌塌倒在地上。
“拜见上将军!”,“拜见三公子!”
满座皆呼,大嬴唯一之上将军,卫子安。
“者华,不可持剑与百姓相对!”
卫子安侧过头,与他身后之人交代。那唤者华之人瞪了一眼地上三人,深吸口气收好手中佩剑。
“你……”
“是、是小人有眼无珠口无遮拦,冲撞了三公子!求、求、求三公子宽恕!”
这人满脸冷汗,估计刚刚喝下的茶都被吓了出来,不等卫子安说完已跪爬上前,伏在他脚边。
卫子安忍气摇摇头,手臂半挥,其余的兵卒立刻列队牵好马匹静候。
他沉思片刻,目光威厉地扫过在场众人,在间隙中踱步,将声音均匀地落进每个人的耳中,每经过一人,那人就将头垂得更低。
“吾今日率众途经此处休整,偶然所遇之民便敢口出狂言,非但妄议我朝两位上公子,且无凭无据散播诽语,毁人清誉,可见吾终日于青州驻守,甚少探查属地民情,属实治下不善!”
卫子安飞身上马,枣红色的战马重重落下马蹄,他手持银枪,低头对着众人朗声道:
“青州有律,信口空传谣言者,轻者鞭笞十,重者收押。念尔三人于外乡而来,吾且罚尔跪地一刻,若再犯,则从重论!其余诸人,可有疑否!”
说罢战马嘶鸣,脚下跪拜百姓长声回道:“善!“
卫子安掀绳驭马,其余兵将皆跃上马背,呼马甩鞭,撩起阵阵沙石跑远了。
除却那三人垂首跪地,其余众人皆起身,交头接耳赞叹卫子安刚正凛然,他手中的兵士纪律严明,从不滋扰百姓。青州属地毗邻鬼方、三苗、朱厌、楼兰四个外族,百姓仍能安居其中,便知上将军威名名副其实。
“这卫子安不仅品性端正,长相更是出众!”
宋星摇听卫子安方才一番言论后,心里慰藉他知晓百姓苦楚,郁结疏散许多,悄声对柳下蹊夸赞。
柳下蹊点点头,还未说话,就听同桌之人掀开草帽,俏生生的脸蛋对着宋星摇两人开心地笑道:
“四公子眸若星辰,身姿卓越不凡,奕奕神采犹如武曲神星,不知有多少姑娘心中爱慕呢!”
“星摇,我们又见面啦!”
眼前的女子明眸善睐,肤白胜雪,她这一笑,连四周的光都变得明媚动人起来。
“姝儿,是你!”
“嘘!”
姝儿倾身伏在桌案上,眼睛向着兵马远去的方向瞄着,见无人注意,这才松口气起身,欢快道:“终于被我逃出来了!”
她指了指柳下蹊,咬着嘴唇眯眼想了半天,支支吾吾地说:“我对你有印象,星摇救我那晚,你也在。”
“对啦,你们互相不认识呢!”宋星摇这才反应过来,当夜两人只在最后见过一面,还从未说过话。她替两人各自介绍了一番名字,并没有将姝儿真正的身份指出来,柳下蹊只当是哪位富贵人家的小姐从家中偷跑玩闹,施施然行过礼便不再多说朝中的事。
宋星摇心里知道姝儿是何人,她推测姝儿总该知道些内情,于是推给她一碗酸梅茶,寒暄过后似有不经意地问道:
“大公子该不会真的如那三人所言,被……被诬陷至此吧?”
宋星摇悄悄打量姝儿的反应,看她将自己的脸藏在酸梅茶碗之后,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想着她多半出于谨慎不愿多说,又不无遗憾地补充道:
“可惜,前几日大公子托我办事,我归来后还未亲自说给他听呢。”
柳下蹊在一旁不知宋星摇意图,也顺嘴跟了一句,“是啊,承蒙大公子照顾,我才没有在太守狱受罪,又被他救出牢狱,还未曾当面致谢,当真遗憾。”
姝儿小口喝了几口茶,打量两人,轻快道:“既然你们都认识大公子又与他相交,干脆直接前往南蛮去见他好了……嗯,他在与不在,你们去了不就知道了?”
卫子歌果然已去南蛮,宋星摇不动声色地在桌上撂下铜板,对着两人一笑。
“说得对,我们这就南下去找卫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