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摇……”
宋星摇轻轻念着,只觉得嘴里像咬破了一粒青葡萄,甜丝丝的带着一点涩。她低下头,认真回想一番,笃定道:
“确实从未有人这么叫我!你想的称呼是头一份,我喜欢,以后你就这般喊我!”
慕岑微微怔了怔,一旁宋星摇兴致勃勃的神情落尽慕岑眼底,他的目光深得好似山洞外无尽的黑暗,里面有许许多多的心事缠在一处,分不清具体的情绪,只一道尤其突出——他很意外。
他意外自己竟真的对那孩子记忆尤深。
慕岑还在整理自己的思绪,宋星摇倏尔开心一笑,向着他凑了过来,目光停留在他的素银面具之上扫动,欢欣地说:
“既然我们已如此相熟,不知……”
她手一指慕岑的脸,“你可否摘下面具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慕岑忍不住轻笑出声,垂眸抖开衣襟的褶皱,她啊她,不管失忆前还是失忆后,对自己面具下的脸当真执念深重,也不知她若有一天真的见到了,该会是何种心情看待自己。
宋星摇以为有戏,搓搓手等着看慕岑的脸,却听他噙着笑拒绝:
“不可以。或许有一天你会知道,只是不是现在。”
关心则乱,她见到自己的脸,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定然不愿再远离这滩浑水了。
宋星摇坐回去,扁扁嘴角,嘀咕着:“小气!”
“嗯……”
慕岑简短地承认,眼睛里凌厉一闪而过,洞外有飞禽拍打翅膀扇动气流的响动,他动了动胳膊打算起身,心思一转,又不愿被宋星摇看出端倪——他见识过她的聪慧,见微知著,那夜鸮她认得,暗卫也见过,仅凭这两点,她很快就会推算出自己的身份——说不准连与兄长谋定的计划也会泄露。
他不杀她,难保他人。
他不动声色地重新坐好,袖子在腿上拖曳而过,带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
宋星摇恍惚了下,是了,就是这样的气息,与雪山和银月相得益彰,那白衣如洗的男子,救了自己。
来日方长,已等了三年,还怕水滴不能石穿?
她一定会见到他的样子的!
宋星摇攒出古灵精怪的笑,觑着慕岑,“也罢,总有一天,我会靠我自己将你找出来。只是到时候你可不要抵赖!”
慕岑心有牵挂,耐性却未退,闲散自得地换另一条腿曲起,笑了笑,“怎么!宋姑娘有法子认出一个遮挡面孔的人?”
宋星摇将目光移到慕岑的颈间,她知道,那里长着一颗小小的红痣,那是她藏在心中三年的相思豆,可惜她也不能厚着脸,挨一个去扒开男子的衣襟查看,不过她终有一天要找到他,看一看他真正的模样。
“当然!”
宋星摇底气十足,法子还没有,但总会想出来的!
“好啊!”
慕岑缓缓起身,口吻闲淡,但他没有如以往那样,常敷衍她,“那我等你拿出证据的那刻,否则你即便撒泼打滚……”
他侧回些身形,抿笑瞄了她一眼,“哭闹不休,我也不会承认的。”
“放心,”宋星摇硬气回答,“无凿凿铁证,绝不丢人现眼!”
慕岑不禁嘴角微翘,他抬眼望向洞外,天色已深,暗卫还在等候自己的命令,不得不尽快离开,可他有些放心不下……她。
毕竟刚刚才救了她,总不能转头就再遇到危险,白白浪费自己的功夫吧?
他想,便扭头唤她,“夜深难行,先下山去吧……我与你同行一段。”
宋星摇一骨碌弹起来,向外张望,果然是黑洞洞的幽深无边。
“你怕黑?”她笑嘻嘻地打量慕岑,又自言自语道:
“不对啊,不应该啊,上次见你也是在晚上独行……哦,你怕那侏儒偷偷返回暗算你!这个可能性倒是很大,但他与你本无冤无仇,他恨的是我,你跟在我旁边倒是有危险,还不如你独自下山去……”
慕岑留下一声叹息拔腿便走,只感觉头脑昏涨,比三日未眠还要累人。
树下小小奴逃跑的地方,村民仍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昏睡,宋星摇小跑几步去查探情况,待想起慕岑,视线再去找他时,他赭色的衣衫已与黑暗融成分不开边界的模糊,在墨色的夜中隐没了。
原来他是为了送自己回村。
她后知后觉地笑起来,呆愣片刻,才反应过来尚有一地的人等她唤醒,急急忙忙找了水,沾湿了绢巾挨一个人擦拭眼睛、口鼻,蹲在树下望天看星星,待一刻钟过后,大家纷纷转醒过来,才拉着姝儿与柳下蹊两人回了借宿的人家。
翻过村庄外最后一座山头,三人终于踏在了南蛮曲水城门前的泥土地上。
嬴朝卫枢当政二十年深秋,左将军白邑点兵四万,奉命远阀南蛮众部。当年南地突降大雪,南人少见此景,无御寒之计,粮物短缺,龟缩屋舍不出。
白邑麾下兵士多出身北方,寒天腊月中仍游刃有余。
其令大军压城,围困南蛮三月却不犯,切断城外补给、阻挡外埠互市,只待城郡粮草尽断,南人民怨沸腾,南蛮五大豪族为安抚族内各自拥趸民众,不得已开仓放粮,但耗费庞大,非私仓可赈,眼见困境日益渐近,五族不愿再替南蛮部中靡费钱帛,部中君贵不得已整兵出城,试图冲破白军包围。
然南蛮兵卒饥寒交加、内忧外患,兵矛未亮,气势已输,白邑挥师围剿,抗者,杀!逃者,堵!降者,慑!借天时之利,以摧拉枯朽之势攻破南蛮。
次年春,南地十二部,兵卒十五万,民一百四十万尽数归降大嬴。嬴王将南地划分七郡,设主城曲水,以兵力镇守,却迟迟未派上公子入主。
自古以来,南蛮民众鲜有开化启蒙者,言行无矩,音意十里则不通,各部族自行划土为界,家国律法观念淡漠,更无耕种、钱货贸易之俗,只尊家主,不敬国君。南蛮被破,五族犹存,故南人虽败,却并未真正降服大嬴。
五族盘根错节,南蛮易主并不能动摇其本,嬴王多次遣户课司前往登籍造册,皆无功而返。加之近年鬼方势大,常袭扰北境国土,兵力重心北调,曲水南人百姓竟两年内无人安抚教化,曲水城未得修建,徒有其名。
十丈高的城墙外,“曲水城”三字遒劲有力,石刻中似乎残留着錾凿后残留的碎末,整个石雕颜色鲜亮干净,仿佛重新以新石嵌进墙壁当中,与周围破旧的石壁格格不入。
柳下蹊侃侃而谈曲水平复的由来,包裹向上一颠,里面摞着的竹简响起“哗啦啦”一阵清脆的摩擦。
姝儿故意用力拍了拍手心,开口夸道:
“书生,没想到你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知道的倒是不少。”
她伸出手替他托着包裹的底部,将包裹抬起来,随后又快速抽开手,包裹重重一坠,将柳下蹊扯了个趔趄。
姝儿笑嘻嘻地跑到宋星摇身旁,对着柳下蹊说:
“也不枉你天天背着如此沉重的书简咯!”
柳下蹊面色略红,气急道:“姝儿姑娘,我虽文弱,可也熟读诡道兵书,倘若有一天家国动荡,需我等文儒披挂上阵杀敌,我也是一腔孤勇不会退却的!”
姝儿搂着宋星摇的胳膊,见柳下蹊说得认真,也不好再打趣他,只悄悄对宋星摇说:“我看,他现在嘴上不怕,可惜连战马都不会骑呢,到时候还少不得别人救他!他要如何退敌?全靠一张嘴……”
两位姑娘挤眉弄眼一阵嬉笑,惹得柳下蹊不住深呼吸平复心绪。
“站住!无手令不得入城!”
犹如平地闷雷乍响,吓了三人一跳,柳下蹊更是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姝儿扭头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惹来守门人横刀注目。
城门外并非由戍卫驻守,而是两行着了软甲的兵士,腰佩军刀严阵以待,正当中,一伍长官横眉冷目拦住几人道路。
宋星摇忙从袖内掏出通牒,又左右扯住柳下蹊、姝儿两人,要了他们的文牒来,客客气气递上去。
“官爷,我们三人有通牒,您看看。”
谁知那伍长以刀鞘拨开宋星摇的手,看也不看,一身煞气从嗓音中喷薄,道:“我再说一遍,曲水城不看通牒,只看军中手令!无令,不、得、入!”
军人的不耐隔了层严谨敦肃的军风来自控,然,虽无雷霆怒,也有摄人的凛厉,宋星摇回头看看另两人,姝儿满不在乎,反倒贼兮兮笑起来,柳下蹊很是纳闷,走上前,疑声轻道:
“怎么会由军队接管了?”
伍长听见了,仍虎着脸,像堵高墙挡住几人,宋星摇瞄了眼姝儿,见她依然风轻云淡自顾开怀,想来有办法入城,心里也不急了,故作无奈地长叹口气。
“不知道啊!若是守卫还有通融的机会,可现在都是兵差,恐怕进城无望,只能等了。哎哎,那墙脚阴凉,我们去那儿蹲着吧,柳兄,你去转一转,遇到脚商买几张饼来,运气好的话,或许不等吃完了饼能碰见大公子出城。”
宋星摇抬腿向墙根走去,柳下蹊呆呆地追问,“若是运气不好呢?”
姝儿将视线从柳下蹊那移到天上,噗嗤又笑了,“呆子……”
宋星摇停下脚,静默半晌,回头对他露出大大的无奈,“运气不好就多买几张饼备着。”
“哈哈哈哈哈……”
姝儿再忍不住开怀笑起来,绕着柳下蹊转圈,抹了抹眼角的泪,趁机偷偷瞄了眼宋星摇,见她又气又笑地,当真兜裙蹲在墙角准备枯等,也不愿再多加掩饰,默默从腰间取下一枚莹润通透的玉环来,笑呵呵地拎起玉环在两人眼前晃了晃。
“莫急、莫急呀,大热的天,吃什么饼晒什么太阳呀!书生、星摇,我有办法进城,这次轮到我来帮你们啦!”
宋星摇引出了姝儿暴露身份,起身佯装诧异,柳下蹊倒是千真万确的一脸茫然,目光随着姝儿一并向前,见她随随便便地拎着玉环的缠金流苏就举在伍长面前,明媚无邪但口吻中有不容质疑的威势。
“我无军中手令,见此玉环可还敢阻拦?”
伍长眼神略转,严肃刚正的面孔稍现惊讶,他立刻侧过身垂眸,右手握拳置于胸前,让开进城的路,颔首道:
“几位随卑职移步。大公子已安排车马等候几位数日了。”
阡陌不平,震得车中三人不住上下颠簸。
曲水虽为主城,却并未见到如青州一般整齐的屋舍,官巷不见青石铺路,只有泥土砂砾成行,城中杂草野树横生,途中所见之人未着嬴朝服饰,只赤膊敞衣,三五成群散坐地上,抬起头漠然看向马车。
半个时辰后,马车终于卷土停下来。
孟令风早等在树下,他一身常服,精神勃发迎上前来,未如往常一般执礼,笑看几人,停在姝儿脸上顿了顿,眼风难以察觉地向下偏,但未多话,转头对另两人道:
“宋姑娘,柳下公子,我家公子等几位很久了。”
柳下蹊仍是迷茫不已,根本未察觉孟令风对姝儿特殊的恭敬,在旁扯着宋星摇衣袖,悄悄问她:
“你知道是什么情况吗!”
宋星摇知道他是不解姝儿居然能通过守城兵卒的阻拦,只嘴角一抿,故意不说透,“啊?什么什么情况?”
柳下蹊眼尾夹着前方姝儿的身影,宋星摇仍是摇头,故作高深道:“我们两人一路同行,你不知道,我自然也不知道的嘛!不过姝儿与孟公子都不是坏人,先跟过去看看,或许一会就知道了也说不准?”
随孟令风而行,一顶大帐立于灌丛后方,帐子外围黄土绵腻,还有些潮湿,显然是才铲平了附近的杂草翻整出的新土,踩在上头扑起低矮轻薄的灰尘,印出一连串清晰的脚印。
孟令风只默默引路,姝儿活泼,步子快,几次都走到孟令风前头,柳下蹊忍耐几次,终于忍不住偷偷建议宋星摇:
“星摇,你去把她拉回来吧,别在大公子面前失仪。”
“哈!”宋星摇神情古怪,也不正面解释,“放心放心,谁失仪,姝儿都不会。”
孟令风听见两人谈话,回头对宋星摇一笑,又看向柳下蹊,“柳下公子,我家公子有那么吓人吗?”
柳下蹊不敢对着大公子身旁的近卫打趣,干干笑了笑,目光落向姝儿,急又没法,只好继续闷头走着。
几步就到了帐前,孟令风侧身立定,正欲开口提秉,却见帐幔缓缓掀开,随着帘角逐渐抬高,一位衣着矜贵雅致、面庞却笼着寒意的男子屈身而出,见到眼前围了几人,修长的身形不着痕迹地挺起,如凉风扑面,几人同时感受到一股必须敬而远之的气场袭来。
孟令风行事老道,抢前一步挡在宋、柳下之前,率先执礼,恭敬道:“二公子。”
本以为是去面见卫子歌,不想在他的帐外碰见了与他长相一样却性子寡淡的卫子湛。宋星摇又想起之前与他接触时的不悦,敛去笑意,与柳下蹊躬身行礼。
“民拜见二公子。”
“见过二公子。”
姝儿向前一步,回过头看着施礼的两人,欢快地蹦到卫子湛身侧,微微仰着头笑吟吟地也受了他们的礼,这才脆脆道:
“子姝见过二王兄!”
卫子湛目光在三人之间流转,最终落到自己的王妹脸上,他淡淡“嗯”了声,对另两人道:
“免礼吧。”
他此刻终于明白,为何兄长会放心宋星摇同他前往边陲,而自己却先行回颍京受命。原本他以为宋星摇回到陕原时,兄长已然离开。若她见不到兄长,便再无卷入其中的机会,孰不知,他的兄长早已安排妥当,竟比他多算计一步。
小计而已,但用得巧,因他并不清楚王妹与宋星摇早已相识。
卫子湛心中虽幽幽生凉,对姝儿仍浅露疼爱,柔和地问:
“子姝,你如何从銮驾中偷跑出来的?”
姝儿支支吾吾不言语,两只手搂住卫子湛衣袖靠在他胳膊上撒娇,想着以此蒙混过关。
卫子湛心中已有数,不再追问她,眼眸一转扫过柳下蹊,最终在宋星摇身上定住片刻便错开了。
他捻开骨扇慢悠悠摇着,天气炎热,却随着扇面拨动空气愈发凉涔,须臾后,卫子湛目光弄扇,声音却绕回大帐方向,略带讥讽。
“兄长这里,倒是热闹,不似避世自省的样子。”
卫子歌含着温和的笑从帐中走出,一袭竹青长衫衬得他温润如玉,姝儿见了立刻撒开卫子湛跑到长兄身前,语调也明快许多,“王兄,我来了!”
卫子歌露齿一笑,拍拍她的手,“就属你顽劣,父王和云娘娘日日担心你安危,盼你早些回宫。”
姝儿娥眉轻抬,回首指过一直默然站立一侧的宋星摇、柳下蹊,娇俏道:
“王兄,我这一路有朋友相伴呢!喏,刚出城就碰巧遇见了,更巧的是,他们都说有话要对你讲,所以便一道来曲水找王兄了!”
卫子歌将目光移至两人身上,眼中带着笑意,“两位,又相见了。”
柳下蹊自知晓姝儿身份后,一直愣愣地失神,被宋星摇戳了戳后脊才醒转过来,与她一同对着卫子歌施礼。
卫子歌忙扶住两人,先是关切询问柳下蹊:“柳下公子,在太守狱可有不周全之处?”
柳下蹊再揖半礼回道:“在下并无不妥,还要多谢大公子照顾。”
卫子歌转向宋星摇,目光璨璨,“宋姑娘,多谢你相助子湛。方才子湛与我也不住夸赞姑娘聪慧机敏,令他省却不少麻烦。”
宋星摇抬眸一扫卫子湛,见他冷冷地注视自己,忙垂了头施礼算作答谢,也不说话,也冷着脸默立在旁侧。
卫子湛轻哼,合起骨扇收回袖中,道:“那么兄长,我便告辞了。”
卫子歌略一点头,兄弟二人目光中各带了不明的意味,在半空相交不错。良久,卫子歌才移开目光,施施然笑道:
“宋姑娘,柳下公子,我们去帐中叙话吧。”
卫子湛回身离开,他面无表情地向外走去,那双冷眸轻飘飘掠过宋星摇的脸,见她目不转睛地直奔兄长那侧,一丝旁的神情都不曾显露。他收回目光,不知为何,一向坚固的心好似浸在冰水之中,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下。
两人自相见便无只言片语,此刻擦肩而过,带动的微风拨乱了衣摆,各自翩翩飘起一角,如同两只纷飞的蝴蝶扇翅,向着一南一北渐渐远去。
南地多雨,饶是夏季,飘落的雨也绵绵软软,像被几多忧愁压得无力一般,细细密密轻敲在帐上。
卫子歌眉间嵌着虑色,闭了眼靠在椅背上养神,可微微抖动的睫毛与阖得并不严实的眼睑告诉孟令风,他此刻心事重重神绪不安,尚未睡熟。
孟令风轻手轻脚地掀开香龛,想着替公子添点檀香安神。
“令风,不必麻烦了。子湛身上留下的雪中信的余香就很好。”
卫子歌的声音在雨声里更显疲乏。
孟令风依言放回香龛,看着椅中的公子,心头浮出一抹哀伤来,他轻轻道:
“公子从不熏此香,却一直不忘这个气息。”
卫子歌弯起的嘴角渐渐淡开,半晌,才轻轻凄声道:“她是我的母亲,母亲所爱之物,儿子岂敢轻忘。”
孟令风自知失言,不小心提到卫子歌伤怀之事惹来他的惆怅,忙沏了杯茶递给他。
卫子歌眼眸微微半抬,看着孟令风局促不安的样子笑了笑,摆摆手又闭上眼,软声安慰他:
“令风,我没事。若说到母亲,子湛才是伤心失意最多的那个人。”
卫子歌双手交握放在自己腹部,听着帐外雨声淅淅沥沥,长舒一口气,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纡郁全都呼出来。
“自他三岁启蒙开始,除却宫中重要的祭祀时需焚点檀香,每月初一、十五便只熏母亲当年最爱的雪中信,到如今,也有二十年了。雪中信气味幽凉,也符合他的性子。说到底,他才是最像母亲的。”
潮气将伤感的情绪氤氲满帐,孟令风更感难过,垂着头,不知如何宽慰。
“公子,其实你的心里也思念先王后,我看得出来。”
卫子歌的睫羽抖了抖,抖得眉心哀绪浮动,片刻后便轻轻笑了,两手的拇指缠绕着转了几个圆圈,问道:
“令风,什么时辰了。”
孟令风回头看看更漏,周围的一切都安静无声,他也不敢打破这份宁静,低声回道:
“公子,还有一刻便是戌时了。”
“戌时……”卫子歌慢慢睁开眼,方才眸底流动的忧伤与思虑全然退去,只剩深沉的坚决熠熠闪动。
“天黑了,烛光该亮起来了。”
宋星摇几人分帐各自休息,此刻她用了晚饭,一心想着去找卫子歌,等两人独处时问问他的处境,可自午后被安排入帐,便再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她有些心烦意乱,掀开帐子置身雨中透气,细雨落在脸上凉丝丝提神不少,她被叶片上滚动的雨滴吸引,伸出手触了触树枝,雨滴颤动着凝在一处,最终聚成一颗大大的水珠滚落到地上去了。
额间倏地坠出一抹冰凉,宋星摇抬起头看去,却见油伞悄然停在她的头顶,挡住了蒙蒙淫雨。
正如第一次相遇那般,卫子歌撑着伞,弯着嘴角笑道:“宋姑娘,别淋了雨。”
“卫公子!”
宋星摇眸中一亮,忙回身准备施礼,倒被卫子歌一把拉住,温言道:“宋姑娘,此处就你我二人,不用这般拘泥。”
“好,卫公子,我听你的便是。”
宋星摇放下手,犹豫了片刻,张口想要发问。
“宋姑娘,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卫子歌截住她的话,一指远处,说:“可否先随我而行?”
夜幕遮地,细雨斜洒,挂在船舱外的油灯随着水波荡出摇曳的光。
宋星摇坐在船板上,卫子歌撑着船篙慢慢划动,两人趁雨行舟顺江流而下。
“你想问,我为何会到南蛮之地。”
卫子歌轻悠悠说道。
宋星摇抬头看向卫子歌,点点头。
“还想问,陕原祭典之故牵连的百姓,究竟如何安置。”
宋星摇没有动作,默认他的话。
“那么,我只能对你说,宋姑娘,你不必担心我。武都也好,曲水也罢,万里山河均是大嬴国土,我立足于何地皆不改心中志向。”
宋星摇站起身,渔舟摇晃不定,她扶住乌篷也扶不住跳动的心脏,“这么说,的确是二公子诬告于你!”
见卫子歌不答,她继续道:“我见过鬼方逃跑的那两人,我去将他们捉来替你伸冤。若王上知道此事是鬼方人设计,查出他们对祭台动过手脚,必然不会再迁怒于你!”
宋星摇语调真挚急切,卫子歌心中感动,他认真看了看宋星摇,才摇摇头道:
“此事已不再是简单的我是否蒙冤的问题。若无鬼方,祭台倒,当为我一人监管不严所致;然而若叫天下百姓知晓,是因外族渗入我朝才招此祸端,岂非让千百万人心生惶恐、惴惴不安?细作需暗查,否则军中必生猜忌,两军对峙,军心不可乱,民心更不可乱,所以相较之下,真相对于黎庶已然不重要,他们只需要安稳度日就好,朝中给天下一个交代,而这个交代就是我,罪名必须我来担,因为只有我,才担得起。”
宋星摇张张嘴,本想说些什么安慰卫子歌,却发现他根本不曾执着于她担心的事上,自己蒙冤获罪与否,于他不过沾身的落叶,他只随手拂过,便云淡风轻坦然承受了。
宋星摇凝神盯着他的侧脸,不禁叹服卫子歌宽广的胸襟。
“那么,卫公子既然已来曲水,可有什么打算吗?”
卫子歌一笑,缓缓道:
“我来南蛮几日,已查此地雨量丰足,气候湿润,又有曲江分出十数条支流沿途环绕,土地松软,最是适宜耕种。”
卫子歌将竹蒿插进泥淖之中抵住渔舟,叹了声:
“可惜此间南人刚刚归顺我朝不久,尚不能以道儒思想自处。无规矩则不立,无法度则伥伥然,父王多次派人前来教习,想让民心真正降顺,无奈均铩羽而归。宋姑娘,你可知是何原因?”
冷不防他突然发文,宋星摇来不及深思,只由着感觉随口沉吟道:“大概,来此教习的臣子,并无决心。”
她想了想,接着说,“但凡子女教养,必得父母真心对待全力以赴,不断修正他生来的劣性,有朝一日方有机会长成可用之才。若只散漫随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由着性子发展,保不齐这孩子越长越歪,骨子里更要违拗长辈。另外,孩子对双亲的态度,总要比对他人更恭谨些,有父母的威势在,教起来,也更得心应手。”
说到此,宋星摇似有所悟地看向卫子歌,“所以卫公子便是那威势赫赫、决心恒定的父母,你要亲自收服曲水,使南人彻底归顺!”
卫子歌转过头看着宋星摇,笑着点头赞道:“说得不错。”
他收回目光,神色严肃起来,“南人开化者少,若想真正使南蛮全心归顺,与我大嬴风俗相融,除我一人之力外,更要有前仆后继的嬴朝百姓共同营造助力。”
卫子歌抽出竹蒿,支身用力一撑,船头从缓坡落下,转了半个弧,刚刚被江边蒿草遮住的视野瞬间开阔起来。
岸边数百顶帐篷错落排布,灯火连片,隔江看去,在雨中仿佛空中繁星落入尘世间。
“这是……”
宋星摇不知不觉踏出半步,卫子歌在她身后伸出手护住她,以免她失足落水。
“这是祭典礼后被流放而来的陕原百姓,工匠五百三十二人,监工长四十九人,全部匠人无论生死者,其近亲一千八百四十四人,加之令风,与主持此事的我,共两千四百二十七人,尽数在此。”
他的话音像木槌,只轻轻敲了下,却能震响编钟,发出浑厚悠远的回音。宋星摇眼中犹如江涛翻涌,再看向岸边的星星点点,好像那串数字化成一个个人影,困在远处动弹不得,只睁开眼睛向着远方的江面远眺。
“宋姑娘,你不是想知道百姓如何安置吗?”
卫子歌松开竹蒿,任由船舟随波而动,缓缓向着岸边靠去。
“如今北境不安,鬼方蠢蠢欲动,细作潜于我朝各地试图内外合击袭扰。子安镇守青州,军情已然吃紧,更遑论发展农桑。这两千余人,虽然背井离乡,却也是我真正的盘算,在曲水,他们将同我重新开辟田桑,充实我大嬴粮草仓廪,有朝一日,将成为前线军马最坚固、稳定的补给后盾。”
雨飞飞洒洒沾湿宋星摇外衣,她远眺江边,看营帐灯火烁烁,曲水江流在黑夜中仍不停歇,汩汩流动不止,卫子歌胸中宏图只浅浅展开一角,她却看得穿他未明说的山巅之志。、
兴衰地,匡流民,教蛮众。
卫子歌静静立在她身后,她感受得到他奔流的热血,正色道:“此志高远,卫公子,可需人襄扶?”
片刻的沉默,卫子歌轻声问:“宋姑娘,你可愿意?”
宋星摇垂下眸,心中隐隐浮出慕岑的身影。
他说,他们总有一日会相见。她说,她要在人山人海中找到他,亲手摘下他的面具来。
该等等他吗?
万一,慕岑也需要自己呢?
小舟缓缓荡到江岸附近,卫子歌一直不曾出声,只沉沉看着宋星摇的背影等她答复。
“扑通”,岸边水花炸开,两人被惊了一跳,齐齐向那处望去。
水面幽暗,连片的灯火被雨水揉碎成无数光斑,看不真切,只勉强看见一人直挺挺扎进水中,既不喊叫,也不挣扎,仿佛一心求死般决绝。
宋星摇刚抬起腿,卫子歌已早一步解开外衣跃进水中,片刻便游到落水之人身边,拉住那人肩膀搭在自己身上向岸边凫去。
宋星摇赶快撑船追上,跳到岸上去查看情况,拨开湿发,竟是曾经为自己编织五色绳的那位大婶。
“只是晕了过去,万幸没有呛水。”
卫子歌伸手探过大婶的鼻息,小心将她平放在地。
雨势渐起,不远处营帐悬挂的灯盏烛火跳动,光焰被细密的雨折射出漫天的彩晕。
卫子歌浑身被江水浸透,发丝微微乱了几绺,中衣贴着他的皮肤有些歪斜。
宋星摇看向他湿漉漉的俊朗的脸庞,目光略略下滑,一滞,喃喃低语:
“是你……”
卫子歌锁骨间赫然露出一颗小小的红痣,落在宋星摇眸底,击得她心头重重一颤,一缕清冷的香气融在水雾之中,顺着风,拂过她的鼻尖转瞬即逝。
孤山雪映双人影,冷月悬,不曾语;千回百转幽香动,偏寻三载未歇,回首间,雨落阑珊处。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