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旧故叔侄叙亲情
书名:武林三国志 作者:文字侠 本章字数:18747字 发布时间:2023-10-07

上部 原侠

卷一 墨侠·梁祸

第五回 贺新岁君臣议国是 知旧故叔侄叙亲情

大年初一就此过去,次日初二早朝,却是宫中内朝,所议机要,人数虽少,到得更早,可比军中点卯。天子既在北宫过夜,就到北宫尚书台,位于东宫南边外区的东面隔墙之外。墙上有个后门,通着圣驾便道。岁初日迟,天色犹早,苍穹未亮,灯火尚明,亦未见帝至。朝臣须由东边正门进入,此时还在墙外等待。新年期间,群臣大都休假,要与家人团聚,故不多宣,只要那些依例常到的,太傅、御史中丞、司隶校尉、大司农、少府、侍中等。尚书令主持尚书台事务,七位尚书分曹奏录各类事体,如无特殊别情,一般必到。另有尚书台诸郎,都是小官,理会杂务,轮流值勤。三公虽尊,乃外朝之首,若非‘录尚书事’,内朝不宣不到,这时一个也无。

曹腾自内出现,看了门前漏刻,知还有些时辰,望见侍中赵典,心起一念,缓步上前。作为宦官,依律不得与外郡官员私下交往,纵是京官也不好明着过多寒暄,就远远一立,四面闲观,若无其事般,片刻方自走近:“赵大人如果内急,”拂尘遥指,“厕所就在那边。”典稍一愕,随即会意,自称不识路径,请他引来。

二人避众到了偏僻处,曹腾曰:“今之天子,乃昔日我与先尊共同相随大将军拥立,由是成就一段功名,同期封侯。我是费亭侯,他乃厨亭侯。去年他病逝了,你袭此爵位,亦当秉承父风,往后可要多加注意,纵然不与我们过分亲近,但要三家和睦,至少也别损害了这分来之不易的交情。”赵典连忙欠身作揖:“那是自然,我的官职还是您推荐的。”腾嗯一声:“记得早年你和近来新任的京兆尹延笃共为议郎,你擅长论政议策,他则善于著作,却还是他先做了侍中,正是你的前任。”典恐对方意在挑拨离间,忙曰:“人谓延叔坚有王佐之才,自当先我而晋。”腾笑两声:“确有此闻,且还有下半句,称他是千里之足不得驰骋。似此一人之言,何足凭信。便是那言者的姓名我也早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乃越巂太守,二人平日交好,这才美言。那人还想荐笃回东观校书作文,你可记得那人叫什么?”典虽知道,如何敢说:“我也忘记了。”腾曰:“延笃虽有才干,然而太过胆大,竟敢处死大将军宾客,故失朝官,贬任地方,去了左冯翊。今凭治绩,三辅称赞,复得稍升。可惜京兆尹虽是地方大官,只是文的,长安虎牙都尉唐玹乃小黄门唐衡之兄,手握旧都兵权,又在宫里有人,不会完全听命于他。”

秦置内史,掌治京师。前汉因其制,景帝时分置左、右。武帝时改左内史为左冯翊,掌内史左地,改右内史为京兆尹,增设右扶风,掌内史右地,合称三辅,地名与官名近同,职比太守而地位稍高。京兆之守为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既是地名,也是官名。后汉东都洛阳,然祖宗陵庙悉在长安,不能搬迁,故而保留三辅,只减其官秩与俸禄。京兆治长安,左冯翊治槐里,右扶风治高陵。

曹腾续曰:“京兆尹这个位置,很尴尬的。今后你若万一也得罪了大将军,究竟要不要赴任地方,或者去哪里为官,可要小心斟酌。”赵典知他是在提醒自己不要拂逆梁冀,遂曰:“朝中大事纷繁复杂,我总得秉公直言,难免与大将军有意见相左的时候。如有得罪,诚非故意,实属无奈。”曹腾摇了摇手:“我晓得你已经很小心了,却非说这朝中之事。”就此言止,等他问来:“晚辈愚钝,未知朝廷之外尚有何事做得不妥?但请指教。”腾谓:“先尊辞世,由你袭爵,便是一族之长。你自己谨慎持重,却还不够,尚须约束族人。听说你有两个侄儿,还有一位兄长。你自己膝下可有儿女?”典曰:“我并无子嗣,而兄长早故,遗有二子,便是我那两个侄儿。”腾问:“两位贤侄,现在何处?”典曰:“长侄名谦,尚在故乡成都,留守家业;次侄名温,正在太学。”腾曰:“太学诸生,多好议论,人多口杂,最易飞起流言。须令他不可信谣传谣,免得辱及权贵,反祸己身,更累我等。”赵典以为,对方一番言语导向,只为说这个,连忙恭声答应:“今后必当多加叮嘱告诫,不教他闯出祸来。”不想腾却言及赵氏祖上:“从光武帝那会儿起,你们这一支就是亦官亦侠的风气,朝野之间并有盛名。年轻后辈,血气方刚,更兼家风熏陶,恐怕不好管教。”典曰:“自当尽力而为。”腾词稍严:“朝中之事,不是尽力即可,必得万无一失。”典问:“要我如何去做?”腾曰:“你在朝为官,与大将军两相有碍,复受晚辈所累,难以施展。如欲建功立业,做出一番事绩来,当谋外调,方无掣肘。”赵典终于听懂了,对方百转千绕说这许多,明着是为赵氏一门着想,实忌赵曹梁三家因自己数度开罪梁氏而至不和,待问如何可求外调,自便有悟,自先表示:“吾愿外出治水。”腾手一指,紧随其语:“还须带走贤侄!”典曰:“陛下身边,只求美言。”腾收手而笑:“你既识大体,我自当鼎力而助,只待你奏,必劝天子放你出京。朝会就要开始了,你快如厕,我先去了。”拂尘改向一挥,转身即走。典为避嫌,不好跟着,虽无如厕之意,亦虚等了片时,然后返回。

曹腾早在尚书台署门外站了,此际方看漏刻,再见赵典,知人已到齐,只是没那尚书令,就反身入内,换出一个黄门从官,等待间亦屡视漏刻,终于高宣时辰,放百官鱼贯进门,复登阶上台,向主殿要室而去。因是尚书台内朝,决断机密,虽言百官,实无半百。

殿高室深,堂分内外,皆明净宽敞。内藏文房器物,外坐朝臣。曹腾侍立帝侧,不远处左悺领着若干剑戟士站立监守。另一边是审忠等几名郎官侍卫,因在室内,仅赤服佩刀,顶戴同色小冠,并无盔甲、长械。天子居中,与左右重臣相互贺过礼过,言请入席就座。时无征战,各种将军位大都空着未曾加封,故而文官占了绝大多数,以御史中丞为首,武官只有司隶校尉等廖廖数人。

此二者官秩远逊三公,犹在九卿之下。当时官奉,钱粮各半,所谓俸禄,钱与禄米,多寡顺依官秩次第,按斛标量,中原主食为粟,就给量的一半,另一半照市价发钱。太傅最贵,古与太师、太保共称上公,今与三公、大将军皆秩万石,月奉三百五十斛。下一级是九卿等,秩中二千石,月奉一百八十斛。接着是秩二千石,有大长秋、匠作大将、太子少傅、地方郡太守、王国相、傅及国中御史大夫、诸卿等。三者之中:司隶校尉再低一级,秩比二千石;御史中丞、尚书令秩千石,文属少府,更低一级,比同大县之令。与南宫大朝或司徒府外朝不同,三者官位虽非极高,但如此时在宫中尚书台议政决机,权力却是最大。天下十三州,又称十三刺史部。除司隶校尉部外,其余十二州皆置刺史,都是六百石的文官,负责监察州下各郡国。唯司隶一州乃京师所在,司隶校尉却是武官,总掌司隶境内、京师内外共七个郡的治安,又纠察百官过恶,连河南尹、京兆尹也在其监下,必要时可不等圣旨,直接缉捕拿人。御史中丞既能奏录、弹劾百官过失,亦可奉旨出宫代行圣意,督办大事。尚书令主持尚书台事务,最能接近皇帝。是以尚书台内朝,群臣皆连席而坐,唯此三位各自独席,号称“三独坐”。

三席之中,空着一席。帝问尚书令为何不到,群臣多不知晓,只有几个尚书丞知道,却因职卑,未敢做声。曹腾亦知,因是宦官,执礼守分,并不插话。终由尚书丞中推出一人,乃大将军故吏秦种,禀了原委:那尚书令昨夜在家宴饮,喝得太多,突然中风,凌晨死了。帝遂发诏告哀,心里却骂他年老贪杯,更无分毫追赐加赏,可见这人职位虽高,天子眼中并不重要。

臣亡慰丧之事,亦系官位去留,当由尚书六曹之“吏部曹”处理和传送文书,原来这一曹管的正是官员选举和宗祠祭祀。六曹只按内容类别分管诏令文书,并不插手实际事务,俱置尚书为首,辅以两个丞官。尚书左丞掌文书期会,存握各期诏令文书的目录,起草、誊录、校对、分发等经手之人,以及发到何处、所为何事,等等细节,皆有登记。右丞则保管本曹印绶和笔墨纸砚,分内职事较为轻松。那秦种正是“主客曹”右丞,乃梁冀安插在此的耳目,自然要他事情少些,以便用心观察形势、倾听机要。这一曹又全称“南北主客曹”,管的是与异族、外邦的交往事务,且分了南北,故有两个尚书。北方戎狄强盛,南方蛮夷落后,西国使者亦多经河西走廊来访,远多于南方海路,秦种身在此曹,大可投机取巧,忙里偷闲。各曹又有尚书侍郎六人,负责文书起草,至于缮写润色、抄写副本、传达收理,则由官阶更低的尚书令史去做,每曹仅置三人,显然负担更重。新年之际,官员多在假期,各曹当值者,郎仅二人,令史一人。其中一郎,就候于主室内,专等天子下诏,随时起草,所余诸郎、令史则在别处各曹室忙碌或待命。

当下那吏部曹侍郎奉命前往所属曹室起草,此等安慰臣下家眷的诏书文章,内容既非重要,措词亦不复杂,天子无须口述,尽由他自己撰写。到了曹室,进唤另一郎官,要他立即去主室,接替自己继续当值候命,等待本曹的起草任务。对方正在整理案上公文并打扫周围,应道:“我做完这些便去。”原先那郎催之:“尚书令死了,要我写那告慰文章,接下来定要任命新的,必然还是我们这一曹的事,你千万不好耽搁。”

二人一往一返,期间天子这边就议下一个话题,便是那尚书令由谁继任。帝问副官尚书仆射:“事出突然,就你如何?”仆射刚上任,以此推辞。天子目光越过他看那些尚书:“从你们七位中选吧。”其余朝臣并不插话,七个尚书相互推来荐去,不能定论。帝谓:“你等如此谦虚,朕便提议一人。”众臣请言,帝称曹鼎,正是曹腾之侄,时任侍郎,亦在此室就座候命。

曹氏一族,父名曹萌,到腾这一辈,共生四子,表字里按伯仲叔季排行,都有一个兴字。腾字季兴,乃最末一子,年龄不比这侄儿长多少。腾奔花甲,鼎亦接近五旬,已做了十几年的官。任河间相时,中常侍具瑗请冀州刺史蔡衍推举其弟具恭为茂才,被断然拒绝之后转托曹鼎,事虽未办,贿赂已收。衍本乡贤,仕前自立学馆,授生布讲明经,亦教化百姓,德崇礼让,善理民间纠纷,每每调解,悉称公允,多免争讼,远近皆服。这次顺藤摸瓜,就查曹鼎,搜赃千万,遂起弹劾。书至朝廷,曹腾请梁冀说情,向衍几番去信,他竟一字不回,终令曹鼎获罪,降至左校,罚做工徒。

这一处所在,其名始见于战国,有左右校尉,简称左校、右校,或言二者之军。当时赵国所置左校,职掌兵器制备。秦汉亦设,景帝时增至前后左右中五校,皆置令、丞。后省丞官,延至后汉,又省三校,仅剩左右二校,负责京师土木建造或工艺制作,隶属少府的匠作大将,下设左、右校令监率劳作。这些工事、造作,多是为了帝王之家、朝廷之用,自是大异于民间,常有宏伟建筑、精密器械、珍贵物品,等等此类,总之都十分重要,常是工期漫长,甚至是宫廷机密,技艺和见识亦或要求颇高,故不多用庶黎民工,更不能使唤那些一般的囚徒要犯,两校工徒必须足以信任,因此有些犯了罪过的官吏,若将来还有起用的可能,便先贬到那里,既是惩罚,亦可教他们参与辛苦,多知多学,多些长进,体会下情,改造身心。且若投入寻常大牢,食宿必然恶劣,非但受辱愈巨,甚或遭遇欺凌迫害,有不测之祸。换了在这两处服役,当无大难,只是劳苦,且来日可期。

曹鼎刑满释放之后,居家未久,朝中有人欲讨好曹腾,推荐鼎为议郎,秩比六百石。腾觉得太高了,暗说天子降之为二百石的尚书令史,做了四年才升守尚书郎中,秩四百石,接着按部就班慢慢升来,一年后为尚书郎,复历三年,始为尚书侍郎。这三种尚书台郎官,只是按资历而称谓不同、略分高低,实则都是侍郎。曹鼎如今依旧领着四百石俸禄,旁人有推举他升官的,腾亦尽数设法阻止。而之前那蔡衍,因无视梁冀书信,得罪了他,早被罢免刺史一职。事情过去七八年,期间冀似忘了旧恨,腾看准时机,反荐衍为议郎。宦官之中,腾本享有清流名誉,两事对比,更显得他内举避亲,外举却不避仇,由此声望愈佳。

此番天子似欲拔擢曹鼎,曹腾不好当众言阻,只得微微摇头,向下暗示侄儿自己推辞。怎奈其职卑微,座在角落,未能视及。倒是他的上司先看见了,乃“二千石曹”尚书曹褒,且是腾兄,亦鼎伯父,当下稍作思虑,起身明言反对。这二千石曹,主管郡国二千石事。所谓二千石,太守、国相皆此官秩。伯侄同曹也是腾的安排,便是担心鼎有前科之罪,怕他再犯或受歧视,就令长辈罩着。帝问反对理由,褒答:“彼有前罪,今已改正,尚非至贤,且侍郎位卑,忽然连越数级,恐不能胜任。”帝如何不知这两条,只是想提拔他们曹家,先议曹鼎是个引子,虚言而已,实欲擢褒,就顺势再问:“那么你来当这尚书令可好?”

尚书分曹理事,不同于后世所谓吏部尚书、兵部尚书、工部尚书云云,正式官名并非以尚书二字前缀曹名,唯冠任者姓氏。只见曹褒又推却了,再听帝问:“曹尚书可是因之前和诸位尚书互相推辞过,目下不好当众变卦,故而执意不肯接受?”褒答:“臣实无能,未堪其任。”帝问:“可有宫中内官担任尚书令的先例?”曹褒称有,旋忖不妙:“陛下莫非欲任吾弟?”天子正要说出,面侧垂下拂尘帚丝,不停摇晃,自是曹腾所为。帝目随动,立知腾意,不必抬头望他,就向褒曰:“你们曹家三人同在尚书台,确实负担过重,朕将另起贤能。”遂命七尚书及其十二丞必荐一人,不想议来论去,久无所选。褒忽荐秦种,帝曰:“适才提汝贤侄,你称越级升迁不宜,现又为何推出秦爱卿来?”褒曰:“秦大人虽只是尚书丞,却乃大将军故吏,资历甚好,贤于我等尚书。”即见秦种一再谦让,帝思:“你乃梁冀的人,闲在我处,必要多问是非,且教你忙碌些。只是尚书令毕竟太大,不能让你做了,姑且先做个副手。”遂止其辞:“朕不要你做尚书令,只做尚书仆射。”对方无理再拒,其尚书右丞就由本曹今日在家的一个年长侍郎继任,原来那尚书仆射终为尚书令。

当下要由那吏部曹郎官起草任免文书,帝先问之:“新年假期,你这一曹有几个侍郎在值?”对曰:“连臣在内尚有两个。”他入台不到一年,并非正式侍郎,只称守尚书郎中,历事未久,言时稍慌。帝未察觉,复曰:“一会还有人事变动,你且不必回去,就此间写来。”郎中退在一边,内室出一少年宦官,容貌颇美,乃小黄门山冰,递给笔墨竹策,由他靠墙坐书。

这厢帝议别的,“三公曹”主岁尽考课诸州郡事,复有“民曹”主缮修功作,两曹谕令文书都通着外面的三公府。每逢岁末,各地州刺史、郡里上计掾,都要赶赴来京,汇报年终。前者直奏天子,后者报于公府。民曹文书主通司空府,管的是京师土木建造,听的是地方此类。这二曹事,新年之前本已了结,但因水灾频起,阻了道路,尚有迟迟未到者。帝问明情况,指示多派人手打听消息,恐那些没来的或已中途遇难。这一道命令只是天子口谕,并无诏书,但教尚书郎传去公府。交代完毕,只留尚书备漏,其余都先退了。

续议“中都官水火盗贼事”,大体便指京师及周围治安。所谓中都官,即京师诸官署;所谓水火盗贼事,乃水患、火灾、盗贼等治安事。司隶校尉祝恬既在,重要的就由他直禀,不必了“中都官曹”。且他管的更宽,延及京师在内的司隶七郡,遂一并讨论决断。郡事复归“二千石曹”奏,故那琐碎的就由二曹说来。帝知这些细务非己所长,只是稍作询问,并不深追,着重年关时那两处命案、年前北邙碑案多问了几句,勉励祝恬尽早破之。又问谁可继任河南令,恬曰:“此职任免,历来要听大将军意见。”帝曰:“便是要先空着,就怕耽误政事。”恬曰:“尚有河南尹监视下情。”天子素知梁冀独子河南尹梁胤行为无状,岂能治理地方,碍着大将军颜面,却不提他。

这一节就此揭过,留下司隶校尉,中都官曹尽退,竟还不见先前那吏部曹郎中写好任命尚书令的一干调动。帝远远看去,忽起催问:“纵有多个任免同在一书,也不必写这么久吧。”郎中早已汗出满额,蓦听天子发声,愈加慌乱,手颤笔抖,不能禁止。他那曹尚书起身去看,小叹一声:“你怎如此。”帝问是何情况,尚书回谓:“他来时方短,只是郎中,想必不知这起草文书终要由令史修缮誊抄,眼下不用写得太过完善,只管尽速完成便是。”帝笑:“原来如此,却非其过,乃尔等欠虑。”尚书闻声,赶紧躬身,左右二丞亦过来并肩而立,恭等天子训话:“明知他历事尚浅,却还要他值班。日后凡遇假期人少之时,须侍郎先值。”三人同声称是,天子遂问:“既知过失,你们谁代他书写?”尚书愿意,就遣郎中回吏部曹室,二丞归座。

接着由主客曹奏报外交事宜,多是外邦使臣来贺新年。两个尚书,各奏南北,非以长江划分,而以首都洛阳大致定分。若依长江,南方荒蛮,远无北方交往频繁。但也并非就看地图上的南北,那个未必准确,实则多按来使所经路线。比如西国中:有位置偏南的,却从河西走廊到访,就算北边事;若经南方海上丝绸之路登陆,复自江南北渡而来,就还算南方的。南北分务,以首度建交访汉为准,其后若有变化,尚书处也不再交换以前的文书备案,否则来路无定,换来换去,直是麻烦。当下南曹所奏稀少,蛮夷外邦多因路远,不曾遣使朝贺。北曹所奏较多:有南匈奴、内附的东羌、西域诸国等。

北匈奴在和帝时已被大将军窦宪攻灭其国,并于燕然山刻石记功。所降八十一部二十余万人,残余西遁,先盘踞于金微山一带,南临乌孙、车师国,翌年复被大将军麾下耿夔击败,再次向西逃窜,入乌孙境内,毗邻西面的康居。当时窦宪颇有远见,欲乘胜和解,并将残敌迎还故土,使南北匈奴复相对峙,可长为制衡,永为汉藩。此计若成,鲜卑当无今日之盛。然而宪本豪横权贵,性情骄纵,之前竟与公主争地,至获死罪,遂愿北伐匈奴以自赎。窦太后自然要保他,不顾群臣反对,准兴王师。及宪得胜而还,功高震主,旧习不改,更甚以往。和帝忍无可忍,遂连结郑众为首宦官势力一举铲除窦家。于是宪计中止,北匈奴终未归还故土。鲜卑没了制约,逐渐强大,而南匈奴亦时常不稳。今与北匈奴、鲜卑两国,皆绝交已久。

东北方面:乌桓本属东胡一支,几同鲜卑,亦不睦不朝,只有内附的乌桓人来贺;挹娄路远,未能交通。正式的国家或独立的部族尚有,扶余、古商族人以及朝鲜半岛上的三韩部落,即马韩、辰韩、弁韩。三国鼎足:马韩在西,南边亦濒大海,因最强大,故为盟主;辰韩在东,南面亦望倭岛,语言最似秦朝,多出译者;弁韩最弱,夹在二者之间,如一弹丸,止南面有海。半岛北部尚有汉之乐浪郡,东邻濊貊。二者并与马韩接壤,濊貊复与辰韩连着一丁点。又有高 句丽,多产良马,或作高句骊。疆土亦有横过半岛北部,颇不狭小,可比三韩总和,东瞰大海,西及辽东,北接扶余,南临乐浪、濊貊,境外诸国包围,境内高山林立,土地贫脊,故民风好斗,常四出侵略。其祖宗乃扶余贵族朱 蒙,出走南奔建立此国,遂因旧例继续亲汉。朱 蒙以后经历王莽时期,因拒不应召讨伐匈奴,被莽削去王号,贬为侯邦,国名亦辱,改作下句丽。汉廷边将复诱斩其王,就此交恶。光武中兴,方再和好。但明章以后,汉室转弱,高 句丽又不服起来,数寇辽东,皆被击退。到了今天,自然也是不来朝贺的。

汉天子听罢两曹所奏,不以为意道:“外使朝贡,所献特产,各自悬殊。朕居天朝大国,回赐多有过之,莫敢不及,且还需在鸿胪寺馆舍中款待他们。多来多亏,不如少来些好。”两个尚书并称皇帝英明,一人先道:“可将古商族人使者安排到上商里,与殷顽人杂居,省些费用。”另一人道:“与民同宿,恐是怠慢。”秦种道:“同为殷商后裔,住在一起,风俗相近,交流通畅,此举正显得陛下 体恤他们。”帝谓:“殷民不富,就怕太寒酸了。”种曰:“可别起一小馆,姑且与使者居住。”帝问:“岂不又要破费?”种曰:“今虽有亏,往后当省。”帝曰:“近来多灾,恐已无钱可拨。”这话需等些时候,好似思量,亦容他人思之,秦种方奏:“不如由大将军出钱建来,算他的私馆,年关时却征作公用。”帝想:“大将军又要挣钱了。”遂准:“他这也算是与国出力,自当免税为偿。”

外交事毕,此曹亦退。堂上空座愈多、人头愈稀,所议也越发重要。天子呼出赵典,卸其侍中一职,改为弘农太守,即行上任,主持治水大计。三公之中,司空主掌全国水利建设、土木造作,还需向他催调人手随同西赴。相关任免,亦或涉及司徒府。这一番调度,上自懂得治水的主事官吏,下到擅长水利的功作民夫,人员众多,牵涉广泛,遂由三公曹、吏部曹、民曹联发一道诏书,尚书令起草,三曹俱各誊备,亦皆尚书亲笔。帝又命起一人,乃监察百官的御史中丞,令他执书前往二府,不教那里怠慢。

方要去时,赵典既已领命,正思:“曹夫人好生了得,偌短工夫,已使陛下命我出京治水,竟不需我自申。”当际抬头,起身请慢,转奏天子:“此次水患巨大,多地并起,还需民间治水高手鼎力相助。”帝笑:“莫非‘公沙五龙,天下无双’?”典曰:“尚有其父公沙穆,现为辽东属国都尉,治水之能,犹在五子之上。可速调来,一同协助。穆到弘农归我调遣,五子分赴各处。”

帝尚未言,秦种责问:“何不早说?文书都写好了。”赵典不理,只向天子道:“五龙俱是白身,自非独任,要受地方郡守节制,是为参赞,可以主事,却非主率,不必记录在册。”种曰:“彼皆治水名家,此去要出大力,却连姓名也不载入,岂非显得朝廷薄恩?”典终视之:“待他们立下大功,自有嘉赏,那时载入史册,何愁无名。”种犹坐问:“五龙白身,父已都尉,文书上怎好见缺?”

赵典又不看他了,面向众人而道:“今水灾事大,调之必急,恐一时不得强者继任。辽东边郡,外有胡患,狄夷环伺,如闻此情,或有异动。故不必明调文书,以免露了风声,只需陛下一句口谕,径自宫中传达地方,越过外府三公,密宣六位治水大贤即可。况灾情已久,他们早也有知,早想一试身手,纵无诏书,亦当奉命。”秦种笑他识短:“赵侍中,辽东属国并非辽东郡,却在辽西、辽东二郡之间,三面汉土,南濒海湾,并不与外族接壤。”赵典缓声提醒:“秦右丞,我已是弘农太守。”种曰:“那么赵太守,无论北边鲜卑、乌丸,还是东边高 句丽,欲犯辽东属国,必要先过辽西、辽东二郡之一。只消两地可守,又有何忧?”典曰:“秦尚书难道忘了属国与郡县之别,便是其居民多非汉人,乃归我王化的胡夷杂 种,且大多就是从境外附近的异族中迁来的,颇是难治。故非太守、县官领之,却置都尉。今若职位空悬,一旦外事忽起,内亦不稳,谁可镇之?故须密调,不给外敌知有可乘之机。”

秦种语塞,帝见其窘,欲言内情,祝恬已曰:“赵太守果然思虑精密,陛下若允,我愿奔走三府,为陛下和你传话。且都尉是武官,可由太尉任免,当此灾情,司徒府恐也人手吃紧,不妨就由黄琼派出亲信去调公沙穆秘密来京。况太尉府中人,武艺也高,正可一路护送。”赵典应曰:“另外,征召五龙,亦须保密。”恬然:“他们都是北海胶东人,多半要经过兖州,须防泰山贼半道劫持。”

那御史中丞看这一阵尚无决断,拱手辞众:“既然司隶校尉大人愿意亲自传话,几位先议,我先去了。”天子颔首示可,目光收回,复请赵典归座:“大水去年秋发,入冬渐盛。朕过年之前已派人去请公沙穆父子,不知何时可到。”看他坐定,又谓:“都是先到邺郡,再一起来京。路途虽远,但有驿马轮换,想也快了。”赵典闻言复起:“陛下先见之明,臣亦当尽快起程,到弘农先作安排,就等公沙穆前来助我。”帝谓:“不仅公沙穆来,五龙都来。”典颇意外,稍顿乃申:“六人俱可独当一面,不必都来弘农,别地也有灾情。”帝曰:“弘农上游,黄河若崩,京师危矣。”典曰:“豫西大水,不下弘农,当去一人。”帝谓:“天下水道,多由西向东。朕力保弘农,先使京师无恙。豫西之水,久必东去,朕会另遣能臣前往。”典见天子只求自安,不欲分顾天下,知不可争,便即告退,准备上任去了。

稍后无大事,群臣亦渐退走,须臾只剩天子、宦官及当值护卫。曹腾略视一遍,借口早朝既久,请到厕所,观帝会意,相随前往。中途不见他人,天子也不想去闻那异味,止步催话:“有什么事,此间说来。”腾小心轻问:“诸中郎里,陛下觉得谁最可靠?”帝亦低声:“除了审忠,多为梁冀耳目。纵有不是的,亦不足信。”腾曰:“止忠一人,不得终日相伴。况他与大将军不和,陛下也不好过分亲善。”帝曰:“这不还有您。”腾曰:“老朽之身,岂足与青壮者相提并论。陛下这里,终还需要一个。”帝笑:“你有人选了。”腾曰:“他是司隶校尉的门生。”帝愕:“祝恬不是大将军故吏么?”腾曰:“因此托我密荐,未敢朝议。”帝问:“你收了他多少好处?”腾答:“无论多少,不敢不收。”帝问:“莫非又是耳目?”腾曰:“是否耳目,陛下自己看来。老奴只知他是江夏竟陵人,姓刘名焉。”天子微怔:“汉室宗亲?!”腾曰:“且与陛下同龄。”帝叹:“也还年轻。”腾嘱:“是以陛下不可早与机密,还须长久观察、用心结交。”

言时回返,到时言尽。主室内左悺、审忠已然出列,正相距踱步,及候见二人,方合并上前。悺曰:“公沙氏父子一门都到了,就在宫外!”忠问:“可要宣他们进来?”帝曰:“白身入宫,终有些突兀,朕出去会他们。”于是忠退,悺率剑戟士随行。

公沙穆父子六人,名皆单字:穆字文义,绍字子起,孚字允慈,恪字允让,逵字义则,樊字义起。圣驾南至朱雀门,相见于两阙之间,臣、民礼顺,帝亦慰辞垦切,看赵典亦在其中而六人俱瘦,未知生就如此,还是长途劳顿所致,先教休息数日,再往弘农。公沙穆道:“灾情紧急,只歇一日。”典劝:“治水也是件极耗精神之事,须养足体力,当歇三日,不可大意。我自先去,六位就住我官邸,届时随小侄一同前来。”

话到这里,以为他们就要走了,不想公沙穆又禀:“豫西水患亦重,乞分二子前赴颍川。”帝自不许,重申一遍力保京师上游。赵典见这位老将也是耿直之人,恐其一味诤谏,犯了龙颜,正拦他再言。形势稍紧,曹腾解围:“倒另有一人,可赴颍川。”帝问是谁,腾荐其兄曹褒。穆手半举,质疑未出,帝已先问:“他也能治水?”腾曰:“老奴家乡谯县,地上地下,水道丰沛,又古井遍布,明道暗流,互相连通,涌动不息,每逢大雨,常生不测。故我族人,多历水情,凡为尊长,多晓其理。今若豫西失守不治,久则大水东侵,恐亦祸及吾家。”帝颔:“这倒使得,曹褒顾念家业,必能尽力。”典趁势曰:“曹尚书久在二千石曹,平日多理文书,多闻郡国地方政务,今若到彼,可不生疏。”帝曰:“朕明日就改任他为颍川太守,诸位且退吧。”

公沙穆道:“还有一事,望陛下恩准。”天子问时,赵典回答:“他们父子因这水利功作,练成一门潜水闭气之术,却并非江湖中人。怎奈名声已高,人多误会,无知之辈常要来邀斗比试。前在乡里、任所,多已打发殆尽。今去治水,异地闻名,犹恐多扰,致误大事,必得一人替他们挡了。故请京师调出一位武学名家,共赴弘农,以全此行。”帝曰:“朕本不谙绿林之事,倒是你们赵家累世侠名,颇熟此道。京师名家不少,任卿选来。”典曰:“还需一道圣谕。”帝问:“你要何人?”典曰:“西门玄性情孤傲,只我等七人,怕是请他不动,故需朝廷谕令。”帝问:“这是什么人物?连你也请不动?”典曰:“臣这一辈,剑术名声都落在长兄身上。臣自小学文,武艺甚疏。可惜兄长早逝,父又亡故,今我赵家绿林之名已不复昔日之盛。”帝曰:“京中高手如云,难道非他西门玄不可?”典曰:“朝中国士能人,职责所在,不易调动。在野之士里数他最负名望,但要他名气盖敌,最好不必出手。”帝稍不悦:“江湖人就是多事,还教朕给赶上了,却赶得不巧,赶上了水灾。”典曰:“西门玄祖上乃战国魏文侯所任邺令,就是那位西门豹,有治水之绩。到他这一代上,虽已换了事业,不懂水利,却擅长水斗,要紧关头也可救人救困。臣之所以独荐此人,亦因为此。”帝颔:“既有如此本领,自然可去。只是为一江湖人而动用朝廷谕令,似亦不妥。你等先并力请他,实在不行,再由司徒府发那征聘文书不迟。”

七人得了底气,辞别天子。西入金市,时逾巳正,览至尽头,闻香留步。老掌柜认得赵典,迎出店来。典问六人:“就这家如何?”公沙穆笑曰:“狗肉性热,我等一路到京,天寒地冻,正该补补。”长子绍望天色:“眼下还不到午饭的时候。”典曰:“先订下了,请西门玄一起来赴宴。若直言治水之事,怕他不肯理会,故借江湖讹传,就称几位是武学名流,应召来京,期盼一见。只要他来,一切好说。”

进店订了六席:三位长辈各是一席一案,西门玄之子西门峰与公沙绍同席,剩下兄弟四人亦各两两共案。掌柜询问菜品,适逢小厮赵飞从后厨出。他正累着,见要这么多席,言露微词,怕来不及。掌柜喝之,赵典劝止:“不必奢侈,随便几个菜肴,酒肉多些即可。”掌柜斥飞去讫,同时典谓父子六人:“倘若奢侈,西门玄反要以为我们故意摆阔了。”公沙穆谢曰:“但凭东道做主。”

付妥金钱,离店出城,已在上西门外。又斜向南行,两过官道,入田野间,望一处连片农舍,皆有二层,庭院颇广,间距便大,多为小富之家。三面溪涧淙淙,阡陌深巷,井口分布,名曰水和里。七人寻入,到底一户,开门迎风,不避严寒,隔着院墙飘来剑击铿锵之声。当门所见,内有数名弟子正在练习,都是蓝衣蓝帽,与天同色,气象一新。

一人停剑欲迎,西门峰忽从内出,先已近前相问。赵典稍言来意,对方知了身分,不敢傲慢,推说中午要到开阳门换班值守,不能赴宴。典不勉强,见他有意接待,当下谢过:“城门值守,不可迟到,少侠自便。”峰曰:“家父就在里面,几位也请自便。”

他方在家吃了,辞众出巷已有些晚,好在凭着步法轻功一路赶到开阳门,并未误点。甫过正午,遥见城外一女子,白纱裹面,衣色玫红鲜艳,两臂素麻薄袖贴腕,身高腿长,英姿婷步,风里而来。行速稍急,从容未失,行人廖廖,她自醒目。玉手修指,所握一剑在鞘,外色深暗,似黑似褐,合着蒙面一节,都是疑点。掖门四卫士,西门峰站里边一对,却最先望见,不及先出先问。那三人俄而也一个个触目动心,靠外两个都愣了神,目光紧盯,竟忘了盘问,眼睁睁放她入门。峰自不动,出声唤醒三人。女子尚未行过一半,前二人回追几步,夹道交戟拦下,命示真容。女子不复遮掩,面纱收进衣里。这一阵惊艳,非同小可,四人心头皆又潮涌,此前养目,余悦未尽,当真一波未平再添一波。拦道二人,左边的尚未缓过神来,右边的缓神方问:“报你姓名,什么来历,进城做什么?”女问:“往来不少,何独查我?”这一开口,声音亦自惊艳。左曰:“城内住的多是达官显贵,我等也多认得。你却面生,故要查你。”右曰:“职责所在,不要见怪。”女答:“我来探亲。”然后自要问她亲戚是谁,女曰:“审中郎是我叔父,两位可认得?”

同在洛阳,或曾谋面,尚非熟识,四卫士虽知审忠其人,却还不足以回答其问。右边的故作笑容:“就算我认得他,他也不认得我。”左边的强扮严肃:“我们纵然不认得审中郎,你说的也未必是实言。”西门峰对面的问:“可有凭证?可带得户牒?”女曰:“我从甘陵远道而来,户牒留在家中,恐路上丢失,补来麻烦。”问者曰:“既无户牒证明,实在不好放你进去。”女子稍愠:“我也不是来办大事,几曾想带得这个。又非秦朝旧制,便是住个旅店客栈,也不需出示户牒,何况只是进城。”问者曰:“别处城池无此严厉,但这京城之中,住的多是高 官权贵,更有皇宫在内,为防刺客混入,故要谨慎盘查,阻挡陌生。”

双方默然对视,稍有一阵,眼见无可通融,女子不欲僵持,就待转身。西门峰忽问:“你叫什么!”女曰:“审青婷。”峰曰:“放你过去。”三人讶异,右言不可,左问为何。青婷推开双戟,同时峰答同士:“既留姓名,一旦有事,尚可查来。”对面问:“她报假名,又当如何?”青婷已近里边二人,闻言停了一步。峰曰:“我忽然发问,她随口报来,并无犹豫,量非假名。”青婷亦随口一声“谢了”,正自通过。四双眼睛,依旧盯着,或因舍不得她姿容倩美,或因放不下心中疑虑,都似要目送佳人直至天地尽头,不见方休,看一个够。然而倩影甫出甬道未远,身后又连起异议:“万一姓名假的,如何是好?”“倘是刺客,审中郎危矣。”“会不会是西第派来的杀手?”

这些俱非西门峰所言,乃三人聚拢窃议,峰自旁观。最后一句最轻,分明怀疑上了大将军。审青婷若非内功增益了平时耳力,断不可闻,只是听不惯这说法,她岂能是梁冀手下的江湖走狗,当即又停一步。旋即续行,续听峰言:“几位若不放心,许我送她到审家,见了中郎大人,自有分晓。只是此间若有查哨的前来,你们须替我禀明原委。”二人允可,一人反对:“为何不是我去,非是你去?”那二人一听,其中一个也反对起来,都被审青婷尽收耳底。她索性止步,背向传声:“你们究竟谁陪我走一遭?”

西门峰不屑与他们争辩,转身速出甬道,几步赶上,环顾周围,分外安静,暂无路人过往,再瞥城头,亦无士卒视下,都看仔细了,突然径拔尖头环首刀刺她背心!汉时刀剑,无论器、技,尚未完全分离。古玩刀币,文具刀笔,日常所用菜刀、柴刀,方纯属刀类,若言短兵器,刀或亦称单刃剑、无脊剑。他这尖头样式的,更似剑形,只因城门值守颇讲仪容,所携兵器外观都要近似统一,自家细剑形式悬殊,不宜佩带,唯用公器。此时此剑,分量过重,稍不称手,去速略慢于平时。但他剑法本就奇快,此际虽慢,实际犹迅,远胜同辈,一连八式,固令甬道内三人看得惊诧无比,也在审青婷意料之外,仍在她反应之内,仓促间未及拔剑,仅以鞘格,先背挡一剑,再一躲三闪正过身来,后退中复挡三剑,最后一下并非器格,竟以胸口当之,居然不能刺入,但听上下间响声并起,终得腾出手来拔剑出鞘,止退为进,腿长步阔,身轻剑疾,一纵一跃,还了两招,胜在居高临下,气势强大,去势广开,威迫力压,逼他回进甬道。

落此分际,审青婷剑锋前指,并未追击。西门峰定身间亦不复进攻,横刀当胸,未敢稍转,背向三人发问:“都看见了?连我也不能偷袭得手。换了你等,谁是对手?”不闻回答,收刀续曰:“审中郎武艺不俗,兼有我在,她若行刺,非但难以成功,更有被擒被杀之虞。”其言二度既出,不必再等后面回话,自先上前,请她同行。青婷知他善意,领情收剑,转身走在前面。峰随后赶上,欲与并肩。青婷加快脚步,峰亦同速。青婷慢了,峰自亦慢。青婷弗愿与他齐头并列,使出“蜻蜓点水步法”,快起数倍。峰用“玄风狂行”,未遑多让,时已知她意愿,姑且落后一小段,忽又提醒:“首都城内禁止当街飞驰,你不可再快了。”

二人俱非奔态,疾行竞走之势,已各臻极限。左边南宫,墙体漫长,瓦片如鳞,倒退如梭,仿佛时光飞逝,右边早过了太尉府,正过司徒府,目过前面司空府,可望更前方永和里。西门峰自忖与她素未谋面,猜对方该是第一次来京,就问:“你可知中郎大人住址,可识得路径?”

即刻未答,又过一府。审青婷方道:“此间繁荣华贵,我叔父职小位卑,多半不住这一个里,当在别处。”西门峰道:“东北城墙角内还有一个步广里,该是那里了。”青婷问:“可还有别的里?”峰答:“城内止这两个大的,小的没有。”青婷曰:“我一路打听过去,自能寻到。你若依然怀疑,就这么跟着,若不怀疑,便可回了。”西门峰微感失望,不语稍顷,脚下渐慢,望她略远,提声提醒:“任你武艺有多高强,在这洛阳城内,只要诸门紧闭,也必无法逃脱!”青婷闻这一句身后愈远愈轻,更不回头,仅应一句:“是你多心了吧!”

复道宽广,继而循左道独行,两番折转,北至步广里,脚下已是香街,西为北宫东墙快到了尽头。墙角内天渊池引出水流,南入芳林园,早令梅花盛开,暗香恣意四溢,飘至街上。审青婷立于道边,鼻孔微动,呼吸加深,沁肺舒心,耳力既佳,更听得淙淙水声,遂停此侧,想多闻片刻。左向东北,斜刺里望去,对面闾巷西端入口,右有一亭,正是街亭芳林亭,大致正对宫墙内的芳林园。如此一亭三用,既是警备皇宫外这一段安全,复监管香街,又为巷看门。

审青婷终于横穿大街三道快步走来,亭中亭吏已望她多时,初见衣着鲜丽,面孔却生,原打算要问的,及视素手带剑,自己手按腰侧剑柄,微微一拧,又不敢了:“她既到此,城门口早该盘问过。他们既肯放她进来,我又何必多事。”正想之间,视野之内,青婷竟无视之,径自入了巷门。

询得审忠小宅,见时并周围邻舍都十分拥挤,其院故狭,连声叩门,亦无人应。正要再访邻居问来,蓦觉背后风动,体内真气随起,加速流转,心眼所视,明显有人背刺,但听瞬前出鞘之声,莫非又是那刀法不错的青年城门卫士?转身之际,色愠剑出,剑疾言急:“我还没行刺你竟……”声止视人,不是原来那个。

这一个年纪比西门峰大些,穿着武将官服,左手正提一袋年货,身后对面墙边,倚着一捆干柴,此前未见,想必也是他的。当其右手刺来,握的是方头环首刀,用式乃虚,格声故轻,复起次式侧劈侧击,始为大力。审青婷右手横臂过胸,左侧竖剑再格,闻声震耳。那刀方头略阔,刃形不同寻常,自柄处起逐渐变宽,故刀上重心前移,斩劈之势胜于一般的手刀、长剑,此际连劈带斩,只攻她一侧。青婷被动应变,右剑左御,力怯落了下风,俄而先走出蜻蜓点水步法,一退两闪,又使开蜻蜓点水剑法,十招后方脱不利。

过年多邻里间走动,之前五六招时已有人观看,这时又闻声出来几个,更有在自家宅楼上探头张望的。那官数瞥周遭,进刀渐缓,分际放下货物,左臂直起,推手示止。二人皆停,就此对立。他掌心一翻,便是指势,高声介绍:“这是我侄女!”大家恍然,没了紧张,或称赞美丽。青婷喃喃一唤,轻若蚊吟,犹豫中再试唤一声,想他没必要当众撒谎,这一位年轻官员定是自己要见的叔父了,遂又清晰唤得一声。审忠一阵朗笑间,双手倒握环首刀,先向四面谢过,复相道贺新年,完了收刀辞众,见都散去,近门开锁,回头提货。青婷转首一望,快走几步到对面墙边:“这柴也是吧?”忠笑:“我竟忘了。”她已提了过来。

门小不够并肩,审忠先入,侧身放货,让她进来,言时关闭插闩:“似乎你也不认得我了。”审青婷就帮他再提这一件:“多年不见,彼此彼此。”忠复回身:“我来提吧。”青婷曰:“都是亲人,不用客气。”忠便引路,青婷双手并提,一路跟随,且行且问:“您早做官了,怎还亲自砍柴?”忠曰:“咱们家这刀和扁担上的功夫,到了你爹和我这一代上,虽然兄弟间分了技艺,都还精着,不敢忘本。”青婷曰:“打小见着,你比我爹强太多了,还更勤奋。只是我看这洛阳城周围附近没什么广大树林,要砍这许多柴来,还得前往远处山林。您一大早就出门了么?一早上都在外面啊?”

问时进屋,审忠接过柴、货,请她客堂先坐,自去厨房放了物事,生火烧起一壶水来,回头出致歉意:“你看我这过的,连口热水也没有,要你久等。”审青婷忙道无妨,又替他说一个理由:“看您该是单身寓居在此,家中无人操持。”审忠对坐讪然:“故是不到饮食用尽,便懒得出门。这不今早我进宫值守,回家前方去南市采买,柴却不是自己打的,碰巧熟人送的。若像平时那样自己去打,恐也遇不上你了。”算是答了她之前所问,青婷又问:“看您也不小了,何不早娶一个?”忠笑:“呵呵,此事不急,我还没到而立。上一辈生你爹生得早,生我生得晚,我比你爹小了十岁。我还记得,你今年该有十八岁了,却刚好也比我小十岁。”

他说的没错,审青婷之父审义,现已三十八岁。世有忠义二字,忠在义先,但似乎他们的长辈认为,大义胜于忠君,故而兄叫审义,弟叫审忠,义字铁肩,忠字公诚。本籍梁国睢阳,也是中原四通八达之地。因二人忠义,一个在朝与梁冀不睦,一个在野教导杜家幼子武艺,故举族避祸,早分了家,迁往河北邺郡去了。叙旧多时,果听忠叹:“自梁冀妄行废立以来,已近十年。时我弱冠,你却还是个孩子。李杜二公见害,我们一家正是为此而散。今方重逢,竟都不易辨识。”审青婷问:“前番出刀,可正是为了试探于我?”忠答:“早疑你是,故而试探。”青婷又问:“如何先知我是?”忠曰:“你母亲的蜻蜓点水步法,我曾看得不少。最特别处便是,脚下之力多在前掌,后跟常是虚的,纵然平时行走,也露得端倪。”

审青婷赞:“叔父好眼力。”复曰:“水要开了。”审忠起身去看,二进厨房,尚未见它沸腾,只是微响,就先料理新买的食材,须臾提出开水,红漆杯中倒满了给她:“你也好耳力,不愧是练针法暗器的。”复倒自己:“可否让我见识一下,比你母亲如何?”青婷曰:“且等机会。”忠遂坐下,两边再叙亲情。

待水稍凉,二人并饮。杯罩红颜,目光一偏,门外院内墙脚之下,草间一只老鼠若隐若现。素手一扬,铜针一枚,穿头毙之。审忠叫好:“可惜它吃不得,我且与你整些能吃的来。”审青婷忙道:“午饭早吃过了,叔父不必劳碌。”忠已起身:“我还没吃,就连着晚饭一起吃,待会吃起。”青婷亦起:“既然如此,我也来搭把手。”

他自要推辞,她却坚持,一同到了厨房。看这位年轻长辈,家中竟无菜刀,却抽佩刀在手,水缸边洗过,先将一只熟鸡斩来。刀法亦熟,飞快之际,片片成形,可比耳朵还薄。审青婷想起礼物,先说笑话:“昔日秦法严苛之时,为防百姓造 反,须是几户人家共用一把菜刀,极不近人情。”审忠笑了:“本朝无此律例,我也不为省钱,只是这刀用得习惯。”青婷暂停手上杂活,先洗净了,怀里摸出一物,布裹三层,正巧那一面朝上,中间一点凹陷,淡淡的尚未平复,乃此前西门峰刀尖所留,打开一看,正是一口崭新明亮的锋利菜刀。

献于灶台,审忠谢而视之,连声称赞:“好,好,好刀!好的,我以后慢慢学着用。”审青婷道:“这是墨家工匠所做,良器耐用,手艺非凡,市面上未必买得到。”忠忖:“你说漏嘴了……”想时鸡都切好,放在盘中,要她端去先吃。青婷道:“我不造次。”忠谓:“我图方便,买的都是熟食,片刻就可。”复与一酒:“这是‘九酿之春’,外头市面上也买不到的,都是谯县曹家宦官从家乡进贡给皇上的。我今日受赐,止此一坛。”青婷都拿了出去,坐等他来。

那坛果是珍品,器小量少,一手可握。审青婷见水壶犹热,灵机一动,掀盖掴汽,视水已浅,将坛置入,温起酒来。须臾审忠端菜而出,称她聪明,案上都整妥了,还用那两只红漆杯,把水倒尽,酒都斟满,坛内已轻,不剩多少。她既为客,自先斟她,审青婷趁他自斟,抢先双手握杯,直身言敬长辈,道过新年祝贺。忠亦还贺,青婷看他先饮,方自饮来。此后不复虚礼,二人随便。

酒虽不够,菜便多吃,须臾半饱,又闲聊起来。审忠抱歉酒少,审青婷道:“这酒虽然甘甜,回味中慢慢会有些苦,我倒喝不太惯,少些无妨。”忠转话题:“看你剑法、针法之中,似杂别家技艺,不知向谁学的?”青婷芳心一怔,声色未动,隐忍莫答。审忠续曰:“你在甘陵名医甘始处学艺,只是学些医术,他也并无武功。你如今造诣已然逼近于我,若无旁人指点,绝无可能。何况,我料我和你父母都教不出你现在这等身手来。”青婷道:“晚辈不敢相欺,此中详细,请恕无可奉告。”言时双手抱起空杯,拱手为敬,以示无奈,恳请对方谅解。忠道:“你纵不肯说,我也料到你是墨门中人。”青婷稍愕,随即恍然:“就凭一把莱刀?”忠曰:“另外,江湖上‘审二娘’三个字已颇有些名气了。”

既知无法尽数隐瞒,审青婷少许承认:“我未入墨门,只是蒙授技艺,帮忙做点事。”审忠曰:“武都山庄你已坐了次席,教你的多半是白乙大娘吧。”青婷遂又吐露些许:“李杜二公受害不久之后,我被父亲送至甘陵,投在当地名医甘始之下。我因先从母亲那里学过些针法穴位,是以起初学医甚快,药理也还凑合,就是方剂配伍不行。后来要学实证问诊,更没了天赋。幸而四年前白乙大娘到河北办理墨门事务,途经甘陵,向我师父买些治伤良药,正巧见我在练习自家武艺,看我是块材料,交谈之下觉得人品举止也还可以,就又相处了几日,终于向我师父开口求人,好说歹说,要走了我。”

审忠听罢道:“你就不认为,甘始擅自将你转托至别处,很是不妥么?”审青婷道:“事后我也常起疑惑,苦无问处。”忠谓:“你爹为了办一件大事,多年来一直隐姓埋名,连我也难于找寻,何况甘始。他毕竟只是个医者,万一梁冀的爪牙发现了你的身分,要来加害为难,必是无法应付,倒不如尽早转托强者。”青婷问:“我爹要办什么大事?”忠谓:“我们审氏一族之所以分裂北迁,乃因梁冀势大,而我和你爹都不肯屈服于他,但其余族人多趋利避害,生怕连累,莫敢共担风险、共同进退。你父母将你托于甘陵甘始而非邺郡族人,也是料他们不会收留。后来连你母亲也不肯再跟着你爹,竟也走了。”青婷道:“必是因此大事。”忠道:“他俩这段姻缘,并非父母安排,却是二人行走江湖时自己认识的。”青婷道:“当是因那武学上的共同爱好。”忠先颔后叹:“但你母亲自从武功忽然之间突飞猛进,已远在我们兄弟之上,便渐渐有些看不起我们审家了。”青婷若有所思道:“小时候似乎见着些端倪,只是当时不解,如今想来,确实如此。”忠念:“白马姑,黄河母,冀州虎。”青婷又是一阵若有所思:“记得娘长像酷似猛虎,性情也很刚烈。”此言未出,审忠续叹:“白马仙姑、黄河鬼母、冀州水虎,当年纵横河洛间,可是赫赫有名呐。如今都销声匿迹了,连北邙碑也未上得。”青婷忙问:“先莫谈江湖琐事,娘究竟为何要离开爹?那件大事又是什么?”忠谓:“我也只是半听半猜,当是为了大义。据说你爹访得李公幼子,要保他周全,就一起隐藏民间,躲避追捕,以待时清。”

审青婷念父所为和自己要做的本是一路事,差在人物不同、难易悬殊,便道:“李杜二家虽同期蒙难,但遭遇之惨、不幸之甚,未可同论,其中之别,仿佛天渊。”审忠接道:“杜公曾有梁太后保之,自身殒落,鲜涉家属。梁冀纵想一一谋害,不能明犯,只能暗来,自是麻烦许多。时候一久,他也难免懈怠,或逐渐淡忘了。然李公谋反之罪,乃朝廷依法而定,父子连坐,天下声明,纵有逃逸,也是四海通缉。故你父亲此行此举,可谓艰险万倍,前路茫茫,看不到尽头。你母亲出身富贵,自是没这分胆量和毅力追随。”青婷道:“可不是么!时至今日,梁冀依旧势力猖獗,为祸不绝。我父母依然音讯渺茫,相盼无期。”忠叹:“顺帝以来,天下祸乱频出,多由梁氏造孽,然溯前因,始从和帝,彼时国势已渐衰弱,到如今百弊丛生,积重难返。朝堂之上,多作空议。地方郡县,衙门紧闭,官吏多不视下。更有国贼佞臣朝堂勾结,豪强恶霸鱼肉乡里。百姓申告,多无回应,纵本良善之人,怨气日累,终不可忍,暴戾遂生。所谓国不护我,我便自护,法度莫行,惟赖私力。游侠暴走,刀剑横逞,其中之极也。”

审青婷问:“叔父大人说这许多,莫非也暗指墨门?”审忠稍叹:“你们墨门侠士更是了得,竟能想出如此一个破天荒的计较来!”青婷问:“您指什么?”忠曰:“你们居然效仿国制,于天下各州也设立刺史,统领分坛。”青婷略笑:“原来这个,名虽相同,意义有别。朝廷刺史,其职监视郡情,监督太守,检核问事,刺探过恶。而我们的刺史,虽也刺探官场、民情,更可奋起行刺。若遇当官者无道,吏不作为,有冤莫伸,奸恶失惩,则刺杀之剑或可起矣。”忠曰:“刺史一职,制承秦朝监御史,我朝文帝时方设,武帝那会还只是六百石小官,汉室再兴之后才慢慢越升越高,如今到了二千石,总算与郡守国相平起平坐。对于二者过失,刺史尚可规劝,却无权擅自处置,须回报朝廷,等待裁断。然天下何其大也,文书往来,迁延时日,常有之事。故常正义迟至,非其不至,判决迟耳。”青婷曰:“有些生死困厄之事,百姓未必等得起。”忠叹:“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侠风之烈,始自春秋战国,秦汉以降,未见止息。我朝尚有季布、赵憙之流,以侠士之身登庙堂之高。今尔等所为,若当大义,可不为过。只是名分僭越,竟盗用官制,怕要招来朝廷的忌惮和剿讨。”青婷声色并起:“梁冀虎狼,窃国权柄,朝廷早失正道,今又四方多事,乡野绿林恐已无暇兼顾。我等墨门之士,人多心齐,决不怕他!”其语铿锵有力,续说之中再添三分气势:“况今侠道衰弱,急需振作。名分取巧,正为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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