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机确实给丁春苑带来了——来自南溪河畔之外的声音。她在出工时也随身带上了收音机,这块袖珍收音机使她周围簇拥上来了一批人,尤其是在出工、午餐、出工、晚餐后的这几个时间段中,收音机给他们带来了国家电台和省电台的不同新闻。丁春苑在日记中记下了这种感受:家里邮寄的东西中,最适用的无疑是这台收音机了。在家里时,当父亲听收音机时,我显得熟视无睹,因为上海有各种各样的,甚至是铺天盖地的声音。而现在,南溪河畔显得如此这般的宁静,收音机从被我携带在路上的时刻,就充斥于我们垦荒的脚步声中去,首先,我发现了队长周兵兵也放慢了脚步——这也许是我内心最为期待的一个现象,我也无法说清楚或去正视我内心的这种模糊的东西。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只要走在前面的周兵兵的头往后转过来时,我的目光就总想与他的目光相遇,而他似乎在回避我的目光。
我想我的目光并不灼热,因为天气已经够热了,无论我的目光怎样的灼热也热不过天气的那种热。每一次周兵兵的头回过头来时,是在关注我们的集体是否跟上了他的脚步,而这一次,他之所以回过头来是因为听见了收音机的声音。看见他一回头,我就故意将声音调大了,并且将收音机举过头顶——以此想让我们的队长和我的偶像看见我这巴掌似的小方块,这种在上海并不稀奇的小东西,在这里却是新鲜的、引人注目的。首先,是它用里面的小喇叭发出了声音,于是,周兵兵回过了头看见了我举过头顶的小东西,于是,他放慢了脚步。周围的知青们也过来了,想分享到收音机的声音。
中午时,我就将收音机放在凉爽的树荫下,我们早已迁离开了那棵大榕树,因为垦荒让我们不断地前行,尽管如此,我们仍会在前方寻找到新的大树作为午饭时的乘凉之地。当我们端着饭围拢在收音机周围时,我们就能感受到一个国家的语音和旋律。从那一时间里我们就明白了一件事:一个人无论走得有多么遥远,哪怕已经置身于世界之尽头,也无法脱离开一个国家的声音,因为只有在这些声音的笼罩之下,一个人才可能寻找到个人的灵魂。我们就是这样被这些国家的声音笼罩着,不断地拓展出我们垦荒的地域。
现在,丁春苑的黑色笔记本够到了什么?那是来自南溪河的一场沐浴,她这样写道:咋天晚上重庆知青孙萌萌没有从南溪河回来。按照惯例我们都是以群体似的方式到南溪河沐浴后,再返回居所的。重庆女知青住在隔壁,到了我们即将熄灯休息时,突然听到了外面的喧闹声,我们便拉开门走了出去,这是一个有皎皎明月的晚上,我们突然听到了孙萌萌去南溪河沐浴后还未回来的消息。与孙萌萌所同室的女知青们证明说她们是一块前往南溪河的,每次她们都一块去,孙萌萌会游泳,每次去沐浴时,孙萌萌都会朝着河水游一段又潜回来的。大家已经习惯了她的游泳,而且从来也不需要为她担心的。知青们已在南溪河沐浴了很长时间,大家已经很松弛的接受了这天然浴场。然而,昨天晚上。孙萌萌却没有回来,这件事迅速地传播开去,每个人都自发地愿意去寻找孙萌萌,黑暗中居住在这片山冈的农场工人们都奔向了南溪河,周兵兵和小燕子始终走在前面,人们打着电筒举起松明火把沿着南溪河寻找着。我在人群中手持电筒,内心充满越来越深的焦虑和恐惧。知青们在叫唤着孙萌萌的名字,就在这时,两个男人出现了,他们中的一个叫史国柱,是垦荒队的老队长之一,他就是史小芽的父亲。另一个叫张华福,也是垦荒队的老队长之一,他也就是张燕的父亲。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看得见他们脸上的沧桑,这些沧桑仿佛是被风中之热浪所镌刻上去的。
这时候农场的军代表们和厂长史小芽也赶到了现场——这就是我们每天晚上沐浴的河滩,它现在无疑已变成了让孙萌萌消失的一个现场。黑压压的人们站在河岸,史小芽和军代表们正在倾听史国柱和张华福的请求,他们说许多年以前,他们的两个儿子年仅十二岁,名为史小竹和张冲,就是在南溪河中游泳时溺水身亡的。所以,两人建议让水性最好的男性到水里去寻找——只因为当时那两个十二岁的男孩就是在游泳中被水草绊住了身体,然后再也没有回得上岸来。听到这个故事后,我的心便开始往下沉,往下沉。往下沉。
史国柱和张华福这两个经历沧桑之痛的男人已经开始到水中去了,于是,会游泳的男人们已跟着下水了。我们站在岸上,史小芽就站在我旁边,军代表任阎烈也下水去。周兵兵也下水去了。孙萌萌的身体很快就找到了,一些看似柔软实际上韧性很强的水草纠葛住了她的身体——孙萌萌就这样遇上了死神,从而再也无法挣脱而来。就像那两个十二岁的男孩一样,十七岁的孙萌萌死于对南溪河的幻想,因为每一次沐浴后归来,她都要对同屋的女知青们说,南溪河实在太美丽了。而另外几个同屋的知青们是不会游泳的,每天傍晚,她们就站在河边的浅水中沐浴,所以,她们很难去想象孙萌萌在河水中游泳的感觉。我能够感觉孙萌萌游泳时遇到的一切:面对这条蔚蓝而神秘的河流,孙萌萌越来越自由地往前游去。于是,她遇上了美的诱惑,同时也遇上了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