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宋星摇正要解释,就听帐外“叮叮当当”跑进来两人,柳下蹊脖子上挂着只铜壶,姝儿手里握着一捆苜蓿草,他们两个浑身沾满草籽,头发脸颊灰尘仆仆,柳下蹊外裳的膝盖处更是破了一个大洞,整个人灰头土脸地跟在姝儿身后,见到帐内竟有这么多人,又目光齐齐射向他们,两人愣在原地进退不得。
“姝……儿,你们两人发生什么事了!”
宋星摇忙赶到姝儿身前替她拍打尘土,卫子歌他们几人也不免前倾身子关切地看向他们二人。
“柳下蹊这书生胆子太小,你看!”
她抬起胳膊,这才看到她的罗裙整个侧面从腋下撕开一条裂缝,只剩几缕锦缎残丝相互勾连,不至于衣衫碎成两片。
“子姝,你们两个做什么去了!”
卫子歌目光惊异,情绪却控制得平稳,低声问道。
“王、王兄!”
姝儿扯嗓喊他,话未说清,自己先抽抽啼啼哭起来,指着柳下蹊委屈抽噎。
卫子歌眼神一凛,嘴边的笑容沉下去,盯着柳下蹊面色阴晦,孟令风亦起了身站到卫子歌身后。
“喂,你快说清楚!”
宋星摇立刻明白卫子歌当是误会了姝儿的话,赶快戳了戳柳下蹊,让他解释。
柳下蹊取下铜壶放到地上,稍稍理正了发髻,俯身回道:“大公子,我们……我们是被马踢了……”
卫子歌定力再好也有些猝不及防,不可置信地打量他们两个一番,孟令风艰难地挤出几字来,“什、什么?马……踢了?”
柳下蹊点点头,“我与……我与公主在营帐附近见到一条瘦小的黑狗,喂它麸饼却无法吸引它。原本想着马厩之中刚有马驹诞生,不如从母马那挤些乳汁,用乳汁浸泡麸饼再试试。没想到母马性烈,不管我们用何种方式安抚都不得靠近。最后公主用苜蓿草喂马吸引它注意,我则趁机挤马奶。谁知刚准备好,母马甩开蹄子将我踢开,又发狂拱走公主,两人连滚带爬才从马厩跑走。”
“什么准备好,就怪你胆小,磨磨蹭蹭半天不上前,我手里的草都快被吃光了,马儿才发现我们的意图!跑也跑得慢,要不是为了回头拉你,我、我能这样狼狈吗!”
姝儿气鼓鼓地指着柳下蹊大声埋怨。
“哈哈哈哈哈哈哈……”
百里仁随手一撂茶盏,杯中的水花飞溅出来洒在案几各处,他大步走到两人身前,左右手各自捞起他们的手腕搭脉,又反复检查了一番身上的伤痕,边摇头边继续“哈哈哈”大笑着坐回到座位上,对着卫子歌摆摆手示意无碍,自己笑得脸红气喘,伏案说不出话来。
卫子歌松口气,再看向姝儿一副落魄模样,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带着关切嗔道:
“你也是胆大!母马本就性子无常,你们两个又不曾喂养过马匹,它不认得你,怎么会让你靠近它!”
姝儿憋着嘴唇,本就尴尬得无地自容,被兄长一笑话,更是气急,狠狠跺脚大声哭了起来。
可她一哭,满屋子的人更忍不下去了,百里仁毫无顾忌地开怀大笑,孟令风低着头抿着嘴角硬抗,宋星摇也用袖子盖住半张脸憋得整个身子一抖一抖。
卫子歌连喝几口茶硬生生压住涌上来的笑意,这才侧身对着孟令风道:
“令风,以后公主若想……若想取乳汁,还是你去吧。”
“是,公子。”孟令风抬头,一本正经道:“我常与马匹打交道,它们定不会踢我拱我。”
“啊,你们都是坏人!”
姝儿捏着她几乎碎开的裙摆转身跑走了,柳下蹊亦行了礼,满脸通红地退出帐外,留下一帐子的放声大笑。
百里仁伏案抹泪,喘了喘气息,被姝儿一闹腾,脸上浑是慈爱的笑容,像个老头该有的和蔼,“子姝仍是像小时候一样天真……顽劣。”
“是,父王疼爱子姝……”卫子歌笑得克制,但也眉眼舒展、脸颊笑痕未消,“也是我们几位兄长对她太过娇惯了,宫里奴婢前呼后拥,让她连危险都不懂得规避,一匹马……”
周围几个人又失声笑起来,卫子歌叹口气,“哎,好在是在我身边,也好在只是一匹马……”
百里仁拿着茶杯敲敲桌沿,“那你就该让她多出宫看看嘛!她那母妃严厉,你们几个做兄长的多娇惯她一些又如何?你们兄弟两个的心思就够沉闷了,子姝活泼些,要是能陪在你们身边,她历练着,你们看着也开心。”
宋星摇喝茶回味着姝儿刚才的窘境,并未注意到卫子歌向自己这里扫过一眼。
“我与他所在是没有狼烟的战场,是男人要做的事。”
卫子歌压低声音,几乎是与百里仁耳语,“子姝……有四位王兄在,还轮不到她涉险。先生,这里,可绝非历练的地方。”
说笑的欢快被茶水的雾气重重包裹住,变成无法掌握的灼烫。
百里仁收回不着调的笑,喝口茶,又喝一口,气冲冲地瞪了卫子歌一眼,“老夫也不需要历练,喊老夫来做什么!”
卫子歌露出小辈应有的谦逊,为百里仁添满茶水,他知道百里仁脾性,既非对他抱怨,亦非临阵退缩,不过就是话不饶人。
该说的,信函之上已说得详尽,要做的,日后他会步步推进,卫子歌举起自己的茶杯,笑意诚恳又自责。
“先生劳顿,子歌先置歉了。”
“上千人呢,可不劳顿!”
百里仁气得一吹胡子,最后喝了口茶,摸了摸下颌,喊着宋星摇,“那个——宋丫头!”
“哎,我听着呢!”
宋星摇回过神向百里仁那里看去。
“你不要忘了每日去我那里取药,整个营地我也没看见有什么女婢,照顾老妇,不方便,只能麻烦你了。”
“神医嘱咐,我岂会觉得麻烦!”
“好好好,大公子,你着人领老夫回自己的帐子吧。老夫还有个药童不知迷路去了哪里了,老夫放好东西还得去寻他。”
百里仁话音未落已站在帐口,回头望向卫子歌。
卫子歌起身相送,回首招呼孟令风带路,“令风!”
孟令风几步跨上前,接过百里仁手中的药匣,抬手擎高了卷挂帐帘的铜钩,不敢大声说话,低眉顺眼地为百里仁指路:
“百里先生,您的帐子在南侧。”
百里仁大步流星甩步就走,孟令风亦步亦趋跟在后边,像是被猫衔在口中的耗子,哪里还有气度不凡的卫史形象。宋星摇躲在卫子歌身后“嗤嗤”偷笑,一抬头,却陷进卫子歌不知何时投下来的目光里,平静温和,似有着永无停歇的耐心,在等她笑完。
宋星摇立刻红了脸,有一层面具阻隔,她还只是心房悸动,可一旦知道了他是谁,知道他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自己的心跳就总是不受控的乱响。
她慌乱中赶忙想了个理由解释自己的失态,“咳,对不住了大公子,我不是有意笑话孟卫史的……只是、只是百里先生他,太、太……”
“太——吓人?”
卫子歌笑着接过话。
“这可不是我说的!”
宋星摇向身后仓促晃去一眼,生怕百里仁又站在她身后吼她。
卫子歌不由失笑,他观察到了宋星摇方才的脸红,但她的解释很及时,他暂时没有想的太多,真的以为是她所言的原因。
帐子里已经安静下来,方才临时起意的想法重新在心头浮起,现在他不需招待客人、不需来往谈笑,他有足够多的时间、足够空闲的精力来猜测宋星摇与他那位弟弟之间的秘密。
他其实不太在意,只是有点猎奇。
帐口外五步远的地方长了一棵垂柳,卫子歌信步走到树影下,五步之后,他推断出了三件事。
两人不只一面之缘,甚至可以称得上熟悉。
宋星摇面对卫子湛时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不似假扮,之所以如此,因为在她眼里,她所认识的故旧,并非二公子。
第三件事,就相当有趣了。
卫子歌回首看向她,吟吟一笑,“宋姑娘,这里凉爽,过来乘乘凉?”
卫子歌心里已千回百转盘算许多,实则不过少顷的几步路功夫,宋星摇还在回忆着百里仁和孟令风,低头踢土,吃吃笑着,听到卫子歌的招唤,口中爽朗地应着“好啊”,连蹦带跳地也一同挤在树荫下。
树影被她带来的风吹得晃了晃,卫子歌侧开些身子给她让出一点位置,他还在暗暗盘算着该问些什么来试探出他想要的真相,口中随意与宋星摇聊着。
“宋姑娘,方才百里先生倒是提醒了我,营内多是男丁,照顾伤病妇孺确实不妥。只好先辛苦你几日,待过一两日,我便差人去周遭城郡买几个女婢回来帮忙看护伤患。到时就不用再麻烦你了。”
只有沉闷的一声“哦”传回,卫子歌思绪稍醒,偏过头看着宋星摇,见她神色低落,还以为她不愿与百里仁打交道,也不想接这份照顾人的差事,不免歉意道:
“确实是麻烦姑娘了,我初来曲水,一切都尚未理顺,姑娘是我的朋友,这样的微末小事本不该由姑娘来做,是我考虑不周了。”
宋星摇被他这番歉言说得愣了愣,想明白后才展颜乐出声来,“我没有怪大公子你的意思,更没有推脱的想法,能照料妇孺病患、帮辅百里神医,为公子解忧,我十分乐意而为!”
见卫子歌眼中浮出一丝隐淡的不解,宋星摇耳根一热,语气中带着些许酸涩,低声说:
“我方才是在想,公子既然想要买些仆婢来照料起居,南地族人的女子与我们语言习性都不甚相通,公子要选,该好好挑一挑才成。”
听她说照料起居,卫子歌这才堪堪品出来宋星摇话中的意思,眸中微芒微动,有一个念头忽然在他心中绽开芽苞,他对这个突生的念头感到惊诧,他不太敢信,但他要探一探真伪。
卫子歌将目光定在宋星摇的脸上,柔声道:“我并不需要女婢在旁照料起居。自三岁入太学开始,我们王兄弟几人便不会再安排女婢服侍了。”
宋星摇的脸再次悄悄延伸出一抹绯色。
头顶的柳条被夏风漫不经心地一拨,慵懒地招动,交错而成的光影打在两人身上,衬得空气出奇的安静。
卫子歌捕捉到这抹绯红,他的视线追踪着那红色浮现又悄然消退,虽不曾有过男女情愫的经验,但也知道一个女子露出羞涩意味着什么。
不过他与宋星摇相处时日拢共五天尔尔,她非攀龙附凤之人,卫子歌并不认为她的脸是为自己而红。
他撩开宋星摇头顶上倒垂的柳条,光束透过,刺眼的光线一寸寸驱走浮动的倒影,就像,揭开了一张掩饰身份的面具。
“那、那是我误会了。”
宋星摇心底欢喜,背过手用力攥着手指来克制喜形于色,对此事热络起来,“公子你准备何时遣人出去?我从未来过南边,也不知这里都有什么玩的、吃的,如果不影响公子的计划,可否带上我与姝儿两个?”
自然无妨的。
卫子歌刚要回答,却忽然忆起一事来。这件事里,他、卫子湛、宋星摇皆在其中,只是他是暗处的窥伺者,另两人并不知晓他的存在。而卫子湛虽为当事人,但他却未用自己原本的身份。
如果想试探原委,利用这件事简直再合适不过。
他笑意一展,“我担心宋姑娘再出危险,上次花神灯会过后我一时大意,未亲自送姑娘返回客栈,令姑娘陷入细作手中,再想起来很是后怕。”
枝影摆了摆,晃碎了卫子歌眼底的揣摩,拖长的语速让人浮想联翩,“不是每次都恰好能碰见出手相救的人,宋姑娘,当真想去?”
被慕岑搭救这事,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宋星摇望着卫子歌的眼神里淌过一泓捉住对方马脚的窃笑,“嗯啊”含糊几声。
“去啊去啊,总不能因为一次意外,我以后连门都不出了!而且上次的事本来也不怪公子你,是我自己疏忽、轻信他人才致后来被困。我现在全须全尾的,好得很呢,况且当时还是公子……哦……”
宋星摇兴头高涨,险些说破,忙收住口调整说辞,“我是说当时公子已经离开了,自然顾及不到,但眼下有公子在呢,一定会妥善安置我和姝儿的行程,不会遇见危险的,吼?”
卫子歌唇线翘起,心里无声一哂。
第三件事,他们两人,何止于认识。
得到了他想知道的答案,现在他不再猎奇了,但他兴致高涨,因为他敏锐地发现,他似乎无意间涉入了一场有趣的误会之中。
“当然。”
卫子歌笑着点头,“你是我的朋友,又留在我身边助我,于情于理,我都不会再让姑娘受到危险。方才你提醒得没错,曲水之地尽是南族人,确实不适宜招入营内。嗯……不若这样吧,过几日你、子姝与柳下公子一同前往南阳,南阳与曲水相邻,来去不过半日路程。且南阳建城多载,内外守备皆已成规制,安全又热闹,你们两位姑娘可以好好开心一番。”
他盯着宋星摇的眼睛,“如何?”
宋星摇忙不迭点头,“好,当然好!多谢公子,我这就告诉姝儿去!”
说罢一溜烟跑远,欢欢喜喜地前去姝儿帐中传消息去了,正碰上孟令风从百里仁那赶回,见一道混着尘土的影子奔向自己,忙侧过身让路,回首望了会,才走回卫子歌身侧站好回话。
“公子,百里先生那里已安排妥当了。”
卫子歌随手扯下一条柳枝举到眼前,淡淡应道:“好。”
孟令风朝着宋星摇离开的方向再看了看,低声问:
“公子,百里先生来曲水之事,是否要通知二公子?毕竟先生也对二公子有恩情,二公子他理应来此拜见。”
卫子歌捻着几片柳叶,看着孟令风,嘴角攒出笑来,赞道:“你如今考虑得越发周密了,你说的有道理,子湛的确该来。”
孟令风微微颔首,挠了挠额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哪里、哪里。”
卫子歌笑意更盛,拍拍孟令风肩膀,“不过,我相信子湛他很快会自己过来的。”
“这……令风愚钝,并不明白公子意思。”
“不是你愚钝!”
树叶坠着热风,昏昏沉沉地下落,卫子歌看向地面上自己的影子,深深一笑。
“是我这弟弟他,将心思藏得太深了些。不!或许,连他自己可能也还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