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7 1月5日 小寒 场景之一
书名:顷刻花 作者:邹蚁白 本章字数:4613字 发布时间:2023-10-10

“得过来一个拍啊。”


iPhoneX、OPPO R11与Daja3,相似且不同的灰白框板正站在树篱与软泥之外,对着自由、无羁、生命与从容的反面发问。一棵玉兰,一棵于校园传说中见证过好几名罪鬼冤魂的玉兰。为短促的廊亭框困的乔木亦有近百年的几丈高,在放学的时刻,于这无叶更无花的湿凉冬日里,程铁峰、苏雨珮、楚文驷与章子遥四人正背着大小轻重不一的书包,于横绿、常白、苍衰与枯老的廊亭内外,揽扫着树与树的气息。


“你手机呢?”


“坏了。还在修,等会儿去拿。”


“我手机才买的,还是站这里望风就好。”


放学时的校园深处没有太多行人,教师们在大会议室中开着不曾落地的会,红色黄色绿色蓝色的旌旗正被后勤部的职工们自行政楼顶端收抱至花园更后处的隅落仓库,偶尔几个住校与住教师宿舍的学生经行,对四人的举止也不过匆然轻瞥岂见回顾。


“……有没见血迹?”


“就算有也都几十年前了,咋个会没处理?”


“也不一定,显而易见的残酷和渗透固成水泥墙垣的一部分,这种事情也是有的。当然这儿确实不大可能有。”


四个人的声音萦在死亡与玉兰周遭。一切关乎惩罚、罪恶、叛逆与探索的遐想,在程铁峰的放大镜与楚文驷的调焦染色下造弄着离离蔚蔚又驳杂纷野的——


“你蹲到在找啥子?要不要喊王嘉映过来帮忙?赶快走咯又冷又怕人!”


“我就看看。再等我一下。”昨日冬霰,小车棚屋上见得几块虚堑,如此天候,不为冷草坪沾惹的壤土上也不见蚁迹或别的虫痕。很难自一株被精心打理的园林花树周遭窥见太多肿块与散髯似的根须,更况那般纤脆的玉兰。近处保护植物的说明牌上,“1928年春,罗雪余手植双玉兰于银溪寺”,另一株早不见,以寺名贩卖书画的店铺也减却了七十年的人间时光。


“……还不走啊你们?”听到章子遥也在抱怨,苏雨珮便瞬地奉下话旨:“就是噻!走咯。你不是说你不当神棍么?你这看棵老树子半天也看不出啥子的,等下还跟你来个踩草坪破坏花卉公物的事!”


“我又没伤枝欺花,至于这地表被人踩踏,我还没想到能够说出个——”


“少讲两句喂大师傅!”


以路过及大呼骇到众人的,是与吴婷一并走来的吴霆。堂兄妹的冶容尚见图兰朵的粉白,吴婷提着一袋奶白的帆布,吴霆两肩各挎一小包。此时已起身的程铁峰正拍打周身,似欲把身边的枯尘略尽,然而,失却自然的动作可曰意味着惊惶的此在,吴霆看着便笑,笑着便把话头似他新交的好友文范萌一样吐向那讽刺又自大的男人。


“不又把良俗环卫人 权自然权利的事情扯出来了!树,树,树!‘找准重点,一本书写不下你狭隘的五万两千言’。”


他这样说,使所有女人都延长了他们于清薄天里的尴尬。寡言的吴婷朝廊亭内外的同龄人几下顿首,便拽着尚有余言的吴霆右侧浅蓝的肩带远去。苏雨珮与楚文驷彼此相看,难有言语,于是更寡言的章子遥,便替与程铁峰尚不相熟的两名同学支应。


“那话好像是《光明透顶》的开场白?”


“嗯。”《光明透顶》是西河著名作家庶孙辽中晚期代表作。四十年代,某生于富庶家庭的西河公务员为一道士哄骗,历经家长里短国事纷纭,最后杀此道士跳崖“登仙”。“他很会挑你痛处,你惹过他?”


“不知道。但痛处也就是病处,也好。”程铁峰也不再于玉兰下寻觅,踏出浅短的绿篱及漠然的白瓷,“走吧,耽搁大家了。今天是最后一次,剩下的考完后再说。”


青天之下,校园之内,考试,考试呐。




使时间稍往前些。


“到期末前,不能再用教室。你这人还多起来了。”


史晓同不是能接受“但是社团活动可以持续到下周”这般意见的人。程铁峰说了,却连敷衍的应对也无。“还要咋个样?先把试给考好,再说其他,我不管你拿到的是石涛浔的手谕还是苏步衍的奉承。”于是刚见些与人改变的起色,文书与绘像的路径便又得默然几周。倒也不能多说什么,三人稍与思量,便聚论本学期尾的情形部署。


“听说那个杭州的史老师在听了我们的课后说了很重的话,把老师些都气到了,一定要出成绩。”


周五的午休不予午睡的间暇,饭后的师生于教学区内外歇待着13:00的钟声。只正式活动几次的三人小组施张于程铁峰的三明治周际,苏雨珮在演些不知哪处练来的五行八卦,楚文驷以随手卷成的纸筒敲了下身旁赓扬的女孩。在云棠中学,三个一班皆各据三个教室,上课时分入文理,自习、班会与活动则置于空有主教室名称头衔的敞阔空间。此刻便是在主教室,依然坐于前排近窗隅处的程铁峰以贾霖为同桌,正把帮忙买来的面包牛奶分予提凳围来的苏雨珮与楚文驷。王嘉映与被苏雨珮顺走凳子的王赴冉站在不远处聊天,贾霖看见王嘉映的神情,忍笑看着“欲说还休”的实体。


“谢谢贾妈妈~”


“苏小妹!你这像什么话!乖,叫贾母。”


“呃,也不会有人敢在荣宁二府里直呼贾母啊?”


“你也被绕过去了怎几样?”


楚文驷的脑中似浮出斗大的“无语”二字。不过几日来往,他也算知道为何似难相处的程铁峰总受其老同学们的欢迎。不计其板肃的脸与郑重的行事,不管他因记忆的能耐而结络的拒绝压抑以及超脱二者的且困顿且漫遐的织网,很多时候,对面的人也只透着傻里傻气的老实,极易被气氛带走,会用长篇大论回应别人的随口轻谈,更确如冬至那日下午蒋雨砚与他和苏雨珮所讲:“你看他话多嘴快,其实十句有九都是木讷且及时的应对,每讲一句,都是在为他的困惑和想法作掩盖。”


可也不算是掩盖吧?在楚文驷看来,许是这位铁人自己也没想明白呢。


“也对啊……总之既然这样,今天之后,就暂停一下,如果你们可以的话,寒假继续?”


“嗯。”“好。”


“是。我本来也是因为陷入困境才想到请你们帮忙的,就算没有期末的现实我恐怕也很难再推进了……”


“描写一个树国那样困难啊?”


因为负责插画,苏雨珮已听过程铁峰对树荫之国的设计理念,也见过了草案里混黯的阿特拉斯之柱。读过序章后,苏雨珮意识到程铁峰对明度与笔划的要求远大过形体与图景,而这也意味着陷入挑战兴奋情绪的自己不得不面对远比邀请初时设想的“课余兴趣活动”更多的考验。“我不懂绘画,而且出版不是我们的追求,所以是直接用铅笔作画还是使用绘画软件取决于你。”于是这几日,一个十年来只是多少参与些机构小赛、给一些云棠特色的文艺组织投过几份短篇漫画的名唤苏雨珮的青少年女性,总是对王嘉映和楚文驷说,“有了种被成名作家委托插画工作的沉重感”。然后那个作家自己也如此说,“很难。世界树类型的奇幻冒险作品很多,神曲也算,北欧神话也算,克里故事,彝族神话……但,都不大一样,这是个人的故事。”


“女人的故事?”对负责类似注解、后日谈与旁白的楚文驷来说,这是他对故事基线最明确不过的看法。事情似乎本来就是如此,饶是程铁峰再爱读书再能记事再显老相,他仍只是一个十五岁的男孩,一个男孩有了灵感,想写一个关于同龄女孩于奇幻与现实的交络处攀爬树梯寻找意义的故事,可写了一个开头,男孩惊惶地察觉自己无法理解少女的内心与这内心所看待与应对的世界,而过于宏大的故事也让记事能力突出的年轻人困扰,因为他既能记准天下万端,却又无法在一部小说里使读者与他磅礴的思绪站在一处,体悟一样的风云流潮。他需要普通人的意见,普通女人的意见,最好是同龄人、学力见识差不多、性格上不至于与他起太多冲突以让其失去故事主导权。


当然是这样。在楚文驷看来,即便刘思婕蒋雨砚没有答应程铁峰,若是面前这人真想找她们帮忙,她们总是会买账的。她不算了解这三人的交情,只是在读罢序章后,很难看不见故事主角的品味与个性与那两人的相近——喜欢生物到直到分入文科班也会补习生物参加竞赛的刘思婕以及那个在学习事业生活上勇敢到“你说哪个能黑他”的有着与富豪家子纠缠不清、硬脾气班干部等校园女性减分项袭身的蒋雨砚。因为自己没法突破现状,所以把改变的意图交付到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身上。青春,女性,流动,抵抗。这是楚文驷的看法,也奠定了他对整个活动相对更低、更浅的情绪。他加入这个小团体主要是为了——


“嗯。但也不完全是。”


——为了能让身旁的日轮安分一点,为了陪她做些好奇的、有趣的事情,为了听自己的朋友多讲些非日常的深邃与挑战。以及这个“不完全是”,这份理所当然以外的疑惑,这份能让刘思婕甚至蒋雨砚这样优秀的值得尊敬的女性同龄人感佩的由男性传达的现实,以及邓老师与苏如濛多少有用的名头。毕竟假如程铁峰真的成了石涛浔第二,那么如果以后想要从事文艺类工作,岂不是有很好的——


“总之下午去看看树吧。就是昨天章子遥说的那株玉兰。看一看现实里有着漫长历史与各式传说的树,作为假期前工作的收尾。”


“——收回前言。”


“什么?”“啥?”


“没什么。”


把比喻的实体放置在修辞的意象上,这人不是石涛浔,大概正如蒋雨砚所说:“只是个呆子而已。”




苏雨珮说:“我之后画点草稿。”


“嗯。”


楚文驷说:“我周末回去把新加的部分读完。附录的话——”


“那些考完再写吧。”


“也好。”


人们这么说,然后四散别去。章子遥与程铁峰住在同一个小区,两人以一并买入打了八二折的自行车穿渡溪畔荫中的车海。十几年来,少有人知道这两人相熟至此,最近却又被人见怪不怪了。


“‘没得刘思婕文嬢嬢,还有章子遥楚大侠,程老板好行得噢!’”这是张羽涛先前的笑言。“你应该说清楚,这样子很恶心。”这是章子遥对那笑言的看法。“我知道。我说过了。”可是笑言的湖色始终被贴染在笑的幻晕里,连日光折射至眼的晃眼亦不扰其实相。因为他是无心?因为我没有威严?任何内心的疑问都因短语的错乱与凝固而失却了意义的漫长与饱满。“之后会稍微聊一聊的。”说这话时,连程铁峰自己也羞愧和心虚至极,在大转盘因故障与辱骂潆渟的车流边际,他总是想把自己此刻的生活丢进争执中似欲爆裂的车胎旁,使一切被橡胶弹裂,滑稽而解放。


“我要去拿碟和谷。走喽。”


“嗯。”


章子遥也走了,留下了不知实体的碟与不明所以的谷。程铁峰便继续踩着他折后2400块的自行车,时不时变档提速,时不时挺背舒腰。他在父亲同学的手机店中取走被修好的手机,继续骑行,远离校园,远离主干道,来到自己的家,然后与之别离,驶过主干道,然后远离,又接近新的校园,与非是云棠第一中学的一列学生别错。自离开云棠中学五十四分钟后,在另一所中学的大门前,他停下,于已零星的行人及疏索的黄昏中踩着踏板,对望校园仿古山门匾额上的名字。


云棠市职业高级中学。


“你是程铁峰同学?”


黑衣,黑车,眼神有着与无惊近视着不同的锋严,其掏握于手的电话似正随着自己的按拨响起,尽管从未见过,但云棠师范苏老口中的那名学生,应是这样的相貌吧?


“您是吴老师?”


“是。”


“麻烦您了。”


“不麻烦的。我们学校本来就开放预约参观,何况如果是苏老预约,肯定会买面子。毕竟这里本来就是严维周苏迩文领人草创的园地。”


严维周,六君子,士人、豪右与军阀,民国云棠城为有志者与野心家们耕耘,然后希望与腐败并莳于四邑八方的水草陵丘,革命破旧的狂浪时光也不曾使其众去,反倒是泥沙俱下,衮衮地裹挟与沉沦。云棠王与冷但倒了,然后是余骆门下的启瀚与裘家恶少的正广,坐拥百矿的英雄挖塌了不被许诺的山石,地头龙蛇们借着西来的太守请迎远国的巨贾,戏剧的虚妄麻痹着需被遮掩的最低工资标准、工资中位数与物价水平。


这里的书灯,也燃着民国的、旧时代的、新时代的、远离生活又统治生活的陈昧。


“同学?怎么了?”


“啊。”


啊。可生活不是在此处么?


“不好意思。麻烦您带路了。”


“没事。你知道周华赫先生吗?”


“嗯。民国著名建筑设计师,抗战时期云棠城市建设规划的主导者。”


“我们学校是周华赫与王英石规划修造的,可惜很多东西都被改建了。你要看的那里也是,整栋楼完全改造得不成样子,只剩下一棵老榕。”


建设,改造,建设,改造,遗忘与实用并举,实用与遗忘一并消退。如是云云,云云此刻,而后云云,反复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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