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在河面上平稳漂泊，直至暮色来临，四周渐渐昏沉。天空出现璀璨星河，远方泛起一丝淡黄而又温和的微光。
“要上岸了，姑娘。”老婆子面色凝重地说。
柒丫头回过神来，向远方望去，一座贫穷的村庄逐渐清晰。老婆子将船停靠在岸，领着柒丫头登上了陆地。
“难道这里就是……？”
“不，这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她摇摇头，“但这里是必经之路，所有外来者都得从这里经过。”
两人一边交谈一边往前走去。这里的房屋错落有致，却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几处漆黑的烟囱会可怜的冒出几缕浓烟。
柒丫头感觉到天空中的月亮似乎又升高了几分，温度也变得不冷不热。一道耀眼的光芒忽然闪过，让她感到些许不安。
“老婆婆，我该怎么见到神明啊？”
“呵呵。”老婆子吃力的笑了笑，“它还要过很久才会到来啊……”
“啊？为什么？”柒丫头疑惑问。
她这下没有回答，只是示意柒丫头继续往下走去。
偌大的村庄中静的出奇。柒丫头注意到有间屋子的门虚掩着，从里头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她忍不住好奇，偷偷朝门缝中望去——
“啊——！”
就在她要惊叫出声的瞬间，老婆子迅速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将她的恐惧硬生生的给摁了下去。
只见空荡荡的屋子中，插着一根竹竿，竹竿上竟套着一颗衰老到难以形容的头颅！
她慌忙环顾四周其他房屋，透过薄薄的窗纸，发现里面同样插着长短不一的竹竿，竹竿上也同样挂着老人的头颅。他们的呼吸极其缓慢，却显然是活着的，甚至能微微眨眼，做出类似说话的动作。
当老婆子从那些头颅面前经过，他们麻木的神情顿时就变了，仿佛是有了光。
但那不是欢迎的神色，而是充满了无尽恐惧与憎恨的凝视。
两人在这片诡异的目光下终于抵达村庄的尽头。尽头是一座几乎腐朽的木桥。桥上也插着许多竹竿，套在上面的头颅听见声音，纷纷扭过来……一见到老婆子，他们全都慌乱的张开了没有牙齿的嘴，似乎是想憋出一句咒骂的话。
但他们发不出声。即便快断气了，也没有让两人听清一个字。老婆子丝毫不惧，淡定的从他们之中走过。柒丫头也只能壮着胆子，跟在她的身后。
走过那段令人不安的木桥，前方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一片漆黑。老婆子微微停下脚步，回头向柒丫头说道：“姑娘啊，如果你的身上真还带着冥河的气息，那就拉着我的手，闭上眼睛，带我大胆的往前走。”
“好。”柒丫头应声，拉起老婆子枯黄干瘦的手，闭起眼睛往黑暗里走去。
黑暗中，她听见了几声若有若无的哭泣，那声音令她莫名悲伤。她在哭声中好像找到了一个人的故事，故事中有个女孩在破旧的渔村中奔跑，她的手里拿着一朵铃兰，她要把这朵美丽的花送给自己的父母。
可当她赶回家时，却撞见了一群凶神恶煞的官兵。他们手持利刃，将她的父母押进了囚笼。亲戚们的脸上写满漠然，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犯了什么罪，于是着急忙慌的跑上去，拉住了父亲的手。
父亲那张土色的脸瞬间变了，他第一次在女儿的面前落下了泪。女孩儿已记不清他具体的话，只是依稀听见：“小凤儿，你要好好长大……哪怕只剩一个人，也要坚强勇敢的活在这世上。爹相信你，你会靠自己活下去，你是弄船的好手，大家都知道……”
“……”
女孩儿的父母被囚车越拉越远。她拼命追了很久，直到失去身上的所有力气，手中的铃兰早已被捏得粉碎。她知道，自己的父母永远回不来了。
后来，外头的官兵又来了好几趟，带走了村里许多人。剩下的人都怕了，他们坐上了自己的船，向江对岸的“水潮”逃去。
有几个渔民或许是出于好心，又或许是出于愧疚，他们捎上了这个无助的女孩。
逃亡的路上，她知道了父母被抓走的真相。
“凤卿啊，别怨乡亲们。都是那个该死的邓王……他非要拿活人去制造什么神之器皿……人，是大家抽签选出来的，你的爹娘是其中之一。”
“难道没有人……能除掉那个暴君吗？”女孩抓着船沿，哭泣着问。
“别做梦了，眠水的人都快被他杀光了，不会有人来帮我们的！”
……
……
……
“凤卿！你听说了吗？那个统治眠水的暴君终于被人被杀死了！”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冲进她的屋中，兴奋地喊道。
“真的吗？！”女孩高兴的从椅子上坐起。
“是啊是啊，明天大家都要撑船过江，你要和我回眠水吗？”
“嗯，我一定要回去。”
……
……
……
“茶姐，蕞儿说的是真的吗？他就是帮助左氏一族推翻邓王统治的人？！”
“好像是的，怎么了？”
“天呐……上苍让我遇见了什么……？”
……
……
……
“姑娘。”老婆子捏了捏柒丫头的手。她回过神来，再睁眼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上。
“我们到了。”
“哦，哦……”
柒丫头眺望小路尽头那些稀稀落落的村庄，按耐不住问：“老婆婆，我刚才……”
“做梦了吗？”老婆子慈祥地看着她。
“嗯，是的。”柒丫头点点头，“对了，刚才那些老人……为什么都……都只剩个……人头了？”
“你以后会知道的。”老婆子回道。
“跟把我打扮成老人有关系吗？”她又继续追问。
“是的，但不全对。”老婆子说，“将你扮老，是为了不让神明和它的仆人认出你还年轻。”
“啊？为什么要这样？”
“呵呵，人的青春在这里很珍贵。”老婆子笑道。
“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姑娘啊……”她顿了顿，余光扫向四周，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以后若有机会，我再和你细说。先跟我去个地方吧，不要在这里耽搁太多时间。”
“好。”柒丫头点头。
两人沿着田间小路走了很远。柔风吹动路旁的稻穗轻轻摇曳，皎洁的月光把这里照得一览无余。
“老婆婆……”
“！！！”
柒丫头刚一开口，老婆子就像是突然感应到了什么，立即紧张起来。
“等等……”
“您怎么了？”柒丫头忙问。
“不，我们必须在这里提高警惕。”她将视线移向上方，仿佛是在乌云中搜寻着什么，又像是在提防着什么。
“老婆婆，这些稻谷……为什么会生长的这么好啊？！”
老婆子听罢愣了一下，回答柒丫头说: “这是神明赐予老人的食物，它在圈养这里的人。”
“圈养？”柒丫头一惊，“是给那些动都不能动的头颅吗？可他们连张嘴都难，怎么能将稻谷……”
“被圈养的老人与他们不一样。而且，如何把稻谷变化为食物，那是神之仆从的事。”
“神之仆从...？”
然而，老婆子的脸色更加惊惧了：“不不，等会儿再说！我要听不到它们的声音了！”
“声音？”柒丫头刚要仔细去听，老婆子就猛地抓住她的手，慌忙带她躲进了高高的麦穗当中。
“千万别出声......”老婆子把声音压得极低，面色惨白。柒丫头也不敢再发出半点声响。
她隐约感觉到上方有东西从头顶飞过。于是鼓起勇气悄悄抬头，竟看到三颗悬浮的头颅正面无表情的交谈，顿时被吓得头皮发麻。
那些头颅膨胀鼓起，下方燃着一簇白色火焰，犹如一盏正在飘行的诡异冥灯。
“……”
过了许久，直到外面彻底没有了动静。老婆子才敢从稻田里探出头，长舒一口气，向她解释道：“那些，就是神之仆从了。”
“神之仆从……到底是什么东西……？”
“它们是神明用来维持秩序的仆人，被神去除了最复杂的部分，只留下可听从命令的容器。”老婆子说，“ 这种东西无处不在，幸好我的耳朵还没聋，否则就危险了。”
“原来如此。”柒丫头点了点头。
“不过，咱们得赶紧离开。”老婆子道，“这里其实也不安全，必须得躲进城邦！”
“城邦？”柒丫头本想再问，老婆子却忽然像是一下子变年轻了，从稻田里翻出来后，两腿就跑的飞快，把柒丫头甩的老远。柒丫头惊讶之余，也只好紧跟其后。
没过多远，眼前就果真出现了一座城。然而奇怪的是，整座城邦竟被深埋于地下，从此处望去，宛若站在山巅俯瞰人间。
一切尽收眼底，就像一座用来殉葬的坟坑。柒丫头立即回想起了羊皮纸上标记过的凹槽，原来就是代指这个地方！
老婆子缓步走向前方的石阶，终于松了口气……
柒丫头忙问:“这里就是城邦？”
“是啊，到这里就暂时安全了。”老婆子坐下休息了一会，继续说：“神之仆从有统一的行动路线，不会轻易来这种肮脏的地方的。”
“它们很危险？”
“……”
她像是没有听见，只是眺望谷底的城邦，目光深邃。
“老婆婆？”柒丫头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啊……没错，千万不能被它们发现。否则，你将会被它们永远留在这个地方……”
“永远？”柒丫头咽了口唾沫，但还是冷静下来，“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唉，只管跟我来吧。”她艰难起身，又忽然问道：“姑娘，你能看出这座城邦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柒丫头粗略的扫视一眼，果真发现了问题。这座城邦的一砖一瓦竟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结构悬空支撑着，所用的材料也过于闪亮、过于规整，与先前所见到的荒村截然不同。远处的建筑更是金碧辉煌，弥漫着一股奢华的气息。
她揉了揉眼，再仔细看，还注意到了城邦周围居然缠绕着密密麻麻的丝线，便向老婆子问：“这些细线是什么？”
“呵呵，你看见了啊。”老婆子说，“这是神之仆人进出城邦的线路。它们必须沿线而行，记住这点，说不定……以后能救你的命。”
柒丫头点点头，又问：“那这座城邦的结构……为什么会如此奇怪呢？”
“这里，是神明用来圈养人类的地方。”老婆子叹息一声，继续说：“它真实的模样，远比你想象的要肮脏的多。在这座城邦里，老人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而年轻人却只能苟延残喘。”
“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因为……这是神明制定的规则。它为了夺取人们的青春，需要扩大老人与年轻人之间的差距。”老婆子低声回答，“这里的神明每十四年会降临一次人间。只要能被它选中，城邦里地位卑贱的年轻人就有资格献出自己的青春，变成尊贵的老人，去享受荣华富贵。”
“用自己的青春……换取荣华富贵？”柒丫头震惊地问。
“不错，但不光是他们。”老婆子看向柒丫头道，“这也是你与神明见面的唯一机会。”
“与神明见面...？那现在，是第几年？”柒丫头忙问。
“第十年。”老婆子说，“还有四年，神明才会降临这里。”
“还有这么久？！”
“是啊……”老婆子点了点头，“城邦里的年轻人也像你一样，都盼望着神明的到来。他们在这里活得非常艰苦，努力和奋斗根本没有意义。用自己的青春换去财富，这种好事是没有人会拒绝的。”
“那村口的老人头颅又是……？”
“那些人……都是妄图逃离这里，或者顶撞过老人和神之仆从的年轻人。他们被神之仆从吸干了青春后，只剩下了残躯，被抛弃在了无人问津的角落。”
“居然是这样？”柒丫头额头冒出冷汗。
“不过……”老婆子缓缓说道，“你的情况很特殊，最终会如何，谁也说不准。毕竟从古至今，还没有任何人敢想从神明的手上换走冥河之法。”
“这……”
老婆子接着说：“将你扮成老人，是因为它只能依靠外貌辨别你是否年轻……这样做，至少能在最后保住你的青春。”
“我不在乎……”
“不是你在不在乎，”老婆子打断她，“说到底，还是要看神明的！我想你也没有任何能拿得出手的东西，让神明与你交易！冥河之法是它们控制冥河的关键，怎么可能会轻易交给你一个普通人？”
“我……”
“你想好到时候该怎么说了吗？”老婆子目光严厉地注视她。
“没有。”柒丫头摇摇头。
“唉，所以说……不要妄想着神明会帮你。”
“……”
“算了，先不说这些了。”她忽然转移话题，“咱们进入城邦以后，绝不能被人识破。在神明的饲养园中，伪装老者可是重罪！这会立即招来神之仆从，到时候我们就全完了。”
“我明白。”柒丫头轻声应道，目光又一次落在城邦，心中思绪翻涌。老婆子也望向那里，眼神却比她更加透彻:“唉……这个地方可真像口棺材……”
“为什么？”
“……”
她没有回答，只是缓缓低下头，目光悲悯无比。月光照在她那苍老的面庞之上，每一道黝黑凸起的皱纹、每一颗发黄残缺的牙齿、每一根在风中无力飘动的银发，都像是在用沙哑悲伤的声音说：
这片土地，早该死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