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冷心月（一）

申时，京师。

一乘小轿在十数名随从的保护下来到一所精致的院落门前。轿停，走下一名身穿白袍，用斗笠和面纱遮住面容的人。

无需轿中下来之人吩咐，随从们十分默契地停留在院子里，似乎早已习惯了在此等候。

轿中人独自向里间走去。

进入雅舍，轿中人没有听到熟悉的迎候声。入目所及，他发现这座曾出入过许多次的房间里，今天多了两名客人，而他喜爱的那名女子则站立在一旁。尽管强作镇定，但眼中的惊惧早已暴露了女主人的心情。

两名不速之客坐在桌案旁的木椅上，正静静地等候着轿中人的到来。那是两名女子，虽然容颜秀丽脱俗，但却面色微冷，似乎来意不善。

轿中人脚步一顿，想要转身离开，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选择了面对。

“冷女侠和上官女侠大驾光临，真是令蓬荜生辉。”轿中人开口，声音有些尖细，“不知二位女侠来此等候老奴，有何事吩咐？”

这两名不请自来的女子正是香云谷的冷心月和上官怜儿。

冷心月略带诧异地说道：“高公公倒是直爽，我还以为你会竭力否认自己的身份呢。”

轿中人一阵轻笑，伸手揭下斗笠和面纱，斗笠下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

这被冷心月称为高公公的老者说道：

“两位女侠既然能找到这里，自然已经识破了老奴的身份，否认也是徒劳。何况老奴不过是金屋藏娇，又未曾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即便圣上知道了，最多也不过是取笑老奴人老心不老，当做一件趣谈罢了。”

“高公公倒真是会避重就轻，”上官怜儿寒声说道，“若只是为了金屋藏娇这等小事，我姐妹怎会如此无聊，特地跑来打扰高公公的雅兴？”

高公公一脸茫然说道：

“这老奴就不明白了。老奴不过是圣上身边的一名奴才，平日只负责照顾圣上的饮食起居，朝中大事向来不曾过问。除了在民间私藏了这一名红颜知己外，老奴再想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值得劳动二位女侠的大驾了。”

冷心月轻哼了一声，说道：“高公公，正所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咱们也不必兜圈子。我姐妹这次来，只是为了问你一件事情。”

高公公神色恭谨地应道：“不知道是什么事？还请冷女侠明示。”

冷心月说道：

“高公公，我姐妹调查芙蓉妹子的死因，发现芙蓉妹子在被害之前，最后一个见过的人就是你——皇帝身边最得信任的总管太监。我想请问高公公，你和芙蓉妹子被杀之事有何关联？”

高公公脸色当即变得十分惶恐，连连摆手：

“这等大事，冷姑娘可千万莫要乱说。老奴不过是个打理后宫杂务的奴才，哪里有胆量做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芙蓉女侠遇害之事，同老奴半点关系也没有！”

冷心月对他的解释毫不动容，逼视着对方的眼睛说道：

“高公公，你我都知道，你每日周旋于朝中大臣之间，演戏的水平早已炉火纯青。

只是在我们这些江湖上的修行人面前，请高公公暂时收起这一套东西，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你和芙蓉妹子被害一案究竟有什么牵连？”

高公公沉默下来，眉心锁到一处，似乎举棋不定的样子。

沉吟良久，高公公转头看了一眼始终立在一旁的屋子女主人。

那女子显然侍奉高公公已久，彼此极有默契，只一个眼神已明其意，回身端了一壶茶过来，为高公公沏了一杯，捧到他的面前。

高公公伸手接过，分两口喝完，把空杯递还那女子，这才转向冷心月和上官怜儿道：

“此事说来话长。芙蓉女侠当日来见老奴，是因为她在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秘密，她感到事关重大，因此悄悄来找老奴求证，不料竟因此惨遭毒手。”

“她发现的是什么秘密？”冷心月急声问道。

“那个秘密是……”

高公公正要回答，忽然从口鼻间流下黑色的血液。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抹，但黑血却越流越多，转眼间连他的脸色也变得漆黑如墨。高公公身子晃了两晃，一头栽倒在地。

冷心月和上官怜儿花容失色，匆忙上前查看，发现他竟然已经气绝身亡。

冷心月抬头看向屋子的女主人，那女子已然吓得呆了，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上官怜儿上前端过茶壶，取出一根银针试探，却发现壶中茶水无毒，再测试高公公用过的杯子，银针前端立即变了颜色。

上官怜儿同冷心月对视一眼，各自眼中都露出一丝迷惑。随后，两人不约而同望向那名女子。

那女子顿时面如土色，慌乱摆手：“不，不，真的与我无关！”

说话之间，口鼻中竟也同高公公一样突兀流下黑色的血液，随即身子直直往后倒下。

冷心月一个闪身将其接住，见那女子已然气绝。

到了此时，冷心月和上官怜儿哪里还看不出其中的异常。冷心月放下那名女子的尸体，飞身掠出房间，上官怜儿紧随其后。

院子里，跟随高公公而来的一众随从全都安静地躺倒在地面上，所有人都已死去，整栋宅院里竟已无一活口。

上官怜儿跺足说道：“什么人这般狠辣，竟然当着你我姐妹的面杀人灭口。即便不在意你我二人，可他们难道竟连香云谷也不放在眼里么？”

冷心月茫然呆立片刻，叹息说道：“处理这样的事情，你我终究经验欠缺。如今之计，只有请霍大哥相助了！”

29：萧如梦（二）

申时，隐凤山。

董明心悠悠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间茅屋之中。

茅屋不大，陈设也十分简陋，显然主人的家境不是很好。

“你醒啦？”

不等董明心进一步观察四周，耳边传来一个悦耳的女子声音。董明心偏头，看到了之前曾见过一面的萧如梦。

虽然身体仍感到乏力，董明心还是努力坐了起来，开始仔细打量面前这名女子。

之前与恶蛟战斗，来不及仔细观察，此时近距离之下，董明心立即看出萧如梦不同寻常之处。

她的眉心隐隐有紫色灵光透出，竟是有大气运护体的样子。怪不得她能闯入自己布下的结界，而且她在这险恶的山岭中居住，一直不曾被妖兽所害，甚至连恶蛟内丹都无法接近她。

观那灵光的性质，正是出自他的师父无著禅师的手笔，应当是有人曾把师父亲手炼制的护体灵符打入这女子体内，暗中保护着这女子的安全。

董明心观察得入神，盯着萧如梦的时间不免长了一点。

被一个陌生男子这样近距离注视，萧如梦略微有些不适。可她毕竟是在山间长大，不像城内的女子那样扭捏，而且最主要的是，她能看出对方的目光里没有恶意。

感应到萧如梦眼中的尴尬，董明心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不妥，赶忙收起审视的目光。

观察到这里，董明心对于萧如梦的身份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他身子虽然负伤之后有些虚弱，却仍是坚持下床施了一礼，随后说道：

“在下董明心，不知能否请教姑娘芳名？”

萧如梦看到董明心有些站立不稳，忙扶他重新坐下，同时口中答道：

“我只是个村野女子，董大侠不必这样多礼。我叫萧如梦，就住在这山外的村子里，平日常常到这山上来采药，这间茅屋是我父亲在世时搭建起来，作为在山上临时落脚的地方。董大侠可以先在这里修养一两天，等身体康复了再下山也不迟。”

“姑娘，你姓萧？”董明心喜道，“能否再请教一下令尊的姓名？”

萧如梦有些狐疑地看了看董明心，不明白这个陌生男子听到自己的名字为何如此高兴。看他年纪比自己也大不了太多，应该不会认识自己过世的父亲。

仔细想了想，觉得对方既然敢于冒着生命危险勇斗恶蛟，更为保护她而负伤，想必不会是个坏人，终于还是答道：

“家父名叫萧奉君，在数年前便已经过世了。”

董明心眼神微黯，叹息了一声：“可惜，未能见到令尊。不过，令尊在世之时，可曾留下过什么重要的话语？”

萧如梦一愣，试探问道：“董大侠，你所指的是什么？”

董明心一见她的反应便确信，这个姑娘就是自己此行要找的人，当即肃容说道：

“萧姑娘，我是南海无著禅师的弟子。之前降服那只恶蛟只是顺手而为，其实我之所以来到此地，是因为家师接受了皇帝的请托，派我来寻找一位姓萧的故人，而那个人就是令尊。

如今令尊虽然辞世，可如果我猜想得没错，他生前应该留下过一些重要的话语，对么？”

萧如梦听他说完，迟疑了片刻，终于点头答道：

“不错。家父在世的时候，曾经再三叮嘱我记住一句话，说将来如果皇宫来人寻他，就把这句话告诉前来找他的那个人。”

董明心顿时眼前一亮：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来时还曾苦恼，这片山岭如此广阔，要到哪里去寻找一个隐居多年之人。想不到，刚刚进山不久便和萧姑娘偶遇，或许这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萧如梦没有说话，心中却还在思量，不知道应不应该如此草率就把父亲郑重留下的遗言告诉一个陌生人。

董明心看出她心中的犹豫，当即再次起身，认真地施礼说道：

“请萧姑娘不必多虑，在下确实是受圣上和家师的委托而来，绝非心存歹意的恶徒。今日萧姑娘助在下完成使命，待这件大事办妥，日后圣上必定会重重答谢于你。”

萧如梦摇头道：

“我和母亲相依为命，虽然日子过得清贫了些，但也自得其乐，并不贪图什么答谢。何况那左右也不过是一句话罢了，留在我的肚子里也当不得饭吃。我看董大侠绝不像是坏人，那句话便告诉了你吧。”

董明心心头一喜，正要说些感谢的话语，陡然间面色一变，匆匆走到茅屋门外向山下张望。才看了一眼，顿时叫了一声“糟糕”。

原来下方山道之上，遥遥可见数十名手持刀剑之人正快步登山，看方向正是奔此地而来。

董明心江湖经验丰富，从那些人的服饰便知道对方来自魔幻门，心中登时变得冰凉。

站在那里迟疑了片刻，董明心霍地掉转过头来，对萧如梦说道：“萧姑娘，这里可有较为隐蔽的下山路径？”

萧如梦看到董明心的样子，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她自幼在这附近长大，对这一带极为熟悉，当即答道：

“我知道有一条十分隐秘的小路可以通到山下，董大侠若是还能支撑得住，我这就扶你下山。”

她以为是有歹人意图对董明心不利，不料董明心却说道：

“萧姑娘，此刻有一队魔幻门的恶徒正在上山，假如我猜想得没错，他们此来的目标应该是你。

我留在这里拦住他们，你尽快从小路下山，立刻赶往京师，设法面见皇帝，把令尊生前留下的话语亲口告诉圣上。”

“什么？”

萧如梦难以置信地看着董明心。这件事情的发展完全超乎了她的意料，让她一时之间无所适从。

这时候，随着登山一行人的临近，董明心感受到了两股不弱于自己的气机。

如果他没有在和蛟龙搏斗时负伤，自然完全不惧这些人，可现在他大战之后身体尚未恢复，一旦被魔幻门的恶徒包围，结果必死无疑。

他对死亡毫无惧意，但皇帝和师父托付的重任却万万不容有失，于是急声催促道：

“萧姑娘，请你务必相信我。眼下情势十分危急，你必须尽快离开，且下山后千万不能够回家，否则那些恶人多半会尾随而至。只有进了皇宫见到圣上，你才能真正安全。

而且，令尊留下的话语至关重要，绝不能随便说给不相干的人听，一定要亲口告诉圣上，明白吗？”

他言词恳切，语气中显得无比焦急。

萧如梦当年听到父亲的嘱托后，得知这件事和皇宫牵扯上了关系，就隐约猜到此事决不简单，如今从董明心的反应上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她凝视了董明心片刻，用力一咬下唇，终于点了点头，说了声：“董大侠，你保重！”

说完毅然转身离去。

董明心提剑走出茅屋，目送萧如梦的身影隐没在草木之间，确认其暂时并未遭遇拦截。

随后，董明心赫然转身，手持长剑向山道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