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陵醒来时,日落院墙,天色已经晦暗,院中的被衾衣物都收了,眼前空荡荡的,只有头顶上的几十杆翠竹被晚风摇得簌簌作响。
他捏了捏眉心,才发现自己睡在凉榻上,头下垫了个枕头,旁边放了个香囊,身上盖了层锦被。
仲陵拿起香囊看了看,虽没有精致的刺绣,针脚却也细巧工整,放在鼻尖一嗅,淡淡的草药香沁入心脾,一阵舒心畅快。
怪道睡得这么香,原来是有这宝贝!
“你醒了。”言兮端着一只托盘走近。
刚醒转,脑袋还有些发晕,仲陵搓了搓脸,又拍了拍,让自己清醒些。
“我睡多久了?”
“两个半时辰了。”
仲陵听了不觉咋舌,可瞧瞧天色,确实不假。
“好久没睡得这么沉了。”他摇头慨叹道:“真是奇了,怎么会睡得这么死。”
言兮将托盘搁在凉榻边的杌凳上,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你方才睡深时,起了烧,现在可有觉得好些?”
“行伍之人哪有这么娇贵的,不过发些汗就好了。”
“可别仗着年轻就胡来,出了汗要小心别着凉。”言兮端起托盘上的茶碗,掀开茶盖递给他,“这杯是姜茶,快趁热喝下。”
仲陵瞧了她一眼,乖乖接过茶碗,一饮而尽。
热腾腾的姜茶入腹,周转一遭,身体也立时跟着暖融融的,更觉神清气爽。
言兮又指着托盘上的一碟核桃酥,道:“你大半日未进饮食,先吃点核桃酥垫一垫吧。”
仲陵低烧过,刚醒转,其实还没什么胃口,但还是依言拿了一块开始吃,另一只手又拈了块递到她唇边喂她。
“你呢?你吃过了没?”
言兮手接过核桃酥,道:“我已经用过。我饮食一向清淡,就不留你用饭了。”
一碟核桃酥很快就把仲陵吃完了,他又要了几盏茶喝,一时腹部充盈,精神倍长。
暮色已沉,小叶儿提着盏灯笼走来,挂在竹枝上。
仲陵见了她便逗笑道:“你怎么而今见到我就跑,都不和我说话了?”
小叶儿打着手语道:“姐姐不让我吵你。”说罢看了言兮一眼,嘻嘻笑地走开了。
仲陵瞧了瞧言兮,唏嘘地自责:“本来是想见你,和你说说话的,哪知道光顾睡和吃了。”
“有什么要紧话非说不可,也要先保重身子才好。”
言兮见他衣摆和榻沿落了些桃花酥碎屑,从袖中取出帕子去拂。
“别管这些了。”仲陵伸臂在她腰上一勾,揽她入怀,顺势往后一仰,躺回凉榻上,又随手扯过被子将她裹住。
“就这样,陪我躺一会,我们说说话。”他声音慵懒地道。
言兮趴在他胸口处,默了一默,算是应允了。
今日天气晴朗,夜空无云,一轮将圆未圆的明月照得庭院恰似白昼一般。
“你知道么,海边的天气和咱们这边真不一样,常年刮着风,呼呼响得人彻夜睡不好,雨水也多,很少有这么好的月色。原本以为在烟瘴之地待过,已经百毒不侵了,结果去了那里总起痱子,或是浑身肿胀,过了好久才弄明白是吃不得海物。且会晕船,上了战船就想吐,又不敢让人瞧出来,可是折腾了一段时间……”
仲陵滔滔不绝地诉苦,言兮只是静默地听着,指尖轻抚他掌心中的老茧,良久方道:“你辛苦了。”
仲陵笑了一声,又道:“可是吧,待久了就习惯了,那边的人很热情,能说会道会做生意,和我们北边大不一样,水里的宝贝也多,就是要游得远些……反正东海现在太平了,要不然回头我跟陛下请旨,就留任东海,然后带你一起去那,到处走走见识下。”
言兮“嗯”了声,问道:“你怎么不说说打水寇的事?”
仲陵双臂将她环住,道:“那没什么好说的。”顿了一会后,又道:“他们做了许多不好的事,犯下滔天罪行,所幸的是,对付这种敌人,不必心软愧疚。”
水寇的残忍行径,言兮也略闻过些,烧杀劫掠,淫人妻女,剖腹取婴,败坏人伦。
在仲陵摸清其底细,并形成压倒之势时,不少匪首送来祈降书,表示愿意接受朝廷招安,言辞甚为恳切。
但他置之不理,继续对其穷追猛打。
可此事不知怎地传到官府耳中,于是便给他去信,称贼寇既有弃暗投明之心,朝廷也当施以怀柔之策,进行收编教化,一来彰显朝廷恩德,二来就此止战,也能减少钱粮兵械损耗。不然若不给活路,执意赶尽杀绝,教其他地方水寇得知,便会与殊死搏斗,更难对付。
可仲陵依然坚持贼寇狡猾,反复生变,不肯答应。
于是便有人上书称他只为一己军功,置将士性命不顾,与敌相搏数月,依旧不见起色,分明是要以战养战。
一时间,四面楚歌,仲陵行兵阻碍重重,无奈下也同意暂且试行,且看后面招安之后如何。
仲陵寂静地望着明月,皎皎月光落在他漆黑的双眸中,也是寂寂的。
“言兮,你说可笑么?那些杀人不眨眼绿林贼寇,可以被招安奉为大将军,成为座上宾。杀的人越多,做过的恶越大,授的职衔就越高。而有的人一生精忠报国,战功累累,因为一次失误,就被削职贬谪,甚至沦为阶下囚或是丢掉性命。”
他听不出感情地笑了一声:“这一切让我觉得荒唐,你说,应该是这样的吗?”
言兮握着他的掌心,静静地道:“不应该。”
他吻了吻她的发丝:“我也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招安的后遗症也很快显露出来,水寇摇身一变,成了吃官家饭的,之后与当地百姓屡起争端,互有伤亡,可官府却每每只将平民一方拘禁起来,称其为不服朝廷政令,恶意寻衅滋事。
百姓伸冤无门,竟都跑到仲陵的卫所中哭诉。
于是仲陵便带着人马,亲至各个衙门逼着县官放了牢中的百姓,并将涉事的水寇带回卫所看押。
他的折子和其他知府的一齐递到御案前,正好太子理政瞧见了,自然帮衬自家兄弟,于是在皇上面前删繁撮要,添油加醋,称那些水寇贼性难改,一朝得势,便鸡犬升天,作恶日久,本就与当地人有累世之仇,且不低调行事,还四处挑衅,打伤百姓,实在辜负圣恩。
而当地知府县官只知自保,护民安邦不利,还助纣为虐,罪同内奸,建议革职查办,是否也收受贿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