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秋深时节,夜晚肆虐着料峭寒风,刮过的角落里无不遗留下一声声勾人愁绪的叹息。
这条长街显得格外寥落而凄清,仿佛很久没有来往过行商客旅了。
洁净如水的月光照耀下是不会突然非常颓败地轻飘起一片残缺不全染透了浓郁秋色的枯叶,却不经意间缓缓地有一层单薄尘埃在非常惹眼地飞扬。
深秋的尘埃就和深秋的枯叶一样,要被清扫进绝望落寞的黑井底,以尽量还原浓郁秋色中天地最初的美丽模样。
可惜今晚远远的街尾又只是一灯如豆,孤独寂静地碎了一整街的朦胧夜语,夜的私语犹在痛苦挣扎着讲一个落魄子久已忘却的秘密。
一条蜿蜒逼仄的山径上,洒了月点点滴滴的泪光,一个伶仃脆弱的人影沉默地向这冷清的荒街慢步走来。
他本是一个身体很强壮的剑客,但无论身体多强壮,一旦走在这样逼仄的山径上,走在这样哀伤的月光下,都会不由得显出伶仃脆弱的一面。
是这条山径的气息压迫了他的身影,还是因为他此时此刻已凌乱不堪的心情?
他像远途跋涉而来的浪子,其实已在当地生活了快十五年,他所谓的那个家其实也离这荒街不远。
远的是他旧时的性格与记忆,是他略显笨拙的一丝笑纹,是他再也找不回从前那最纯真的感情与快乐。
他白衣胜雪,穿着严谨,却终不能掩饰他近来的愁闷。
他的表情对应他的心事重重,他的眼神也是特别矛盾,好像对走入这荒街还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而在这种情况下,他又不得不强迫自己朝这荒街迈出脚步。
他手中紧握住一柄精铁打造的长剑,锋芒内荏,和旧时的他差不多。
含蕴了智慧,现在多了一份苦茶般涩的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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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会变,手中剑却永不变,就算生了锈断了刃,刚出炉时的那种傲气仍是内荏于锋芒之中,锈不住的锋芒在断了刃以后反倒更坚韧凌厉。
人会倦,会厌,手中剑却永远保持着新生儿般的呼吸,正因有这呼吸,剑身才宁折不弯。
这当然是一柄好剑,为什么拥有它的这个剑客却不能像它一样总不绝望?
难道一个人越重情,就越容易绝望?
剑再好,也只是无情物,所以它很容易地做到了永不变总不绝望。
那么对一个伤痕累累的江湖人而言,是该重情还是该无情?
正如问一柄剑,是愿意见血还是愿意远离杀伐?
这些问题,岂非本就和剑客的眼神一样特别矛盾?谁能真正说得清?
从狭窄又崎岖的山径上走到这冷清月光笼罩下早已阒寂无人的长街上,这段路程对剑客来讲是极其漫长的。
几乎每走一步,心中都痛如刀绞。
除了心中不停止的痛苦,他的任何一种感觉都完全木然。
寒夜静静,断人肠,碎人心。
心已将碎,肠已将断,然而手中剑仍昂首挺立。
剑客的意志未彻底崩塌前,手中剑也唯有久久地冷眼旁观。
剑是无情物,所以就算握紧剑柄的手掌已如太阳般炽热,就算一大滴滚烫的血珠落在剑锋上,剑也仍是刺骨地冷。
此时剑客握紧剑柄的手掌就已炽热如太阳。
他停住双脚,正好停在了冷清清而空洞洞的街口。
一片淡红似胭脂泪的花瓣带着一缕痴情似秋水的香气轻盈灵动地飘摇进一阵渐散的凄迷薄雾里。
薄雾是夜在叹息,雾里花瓣孤独无声地飘摇是远方花丛在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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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散开。
花瓣飞落。
落在他倾斜向石板街的剑锋上。
又自剑锋停留片刻后缓缓打着优美的旋落到比剑锋更冷的地面。
他麻木的神情突然被月光照得凌乱不堪,像任性的女孩赌气剪碎的一页白纸。
他不安的目光朝街心凝望。
他看见了伫立在街心的一片倩影,弱不禁风。
无风。
或许只是暂时的无风。
长街依然死静,月光依然死静,万事万物依然死静。
月光死静地洒在这倩影上,将她秀丽的眉目清清楚楚地照亮。
她是一个很伤感的美人。
她的伤感太浓,已使她的秀丽也逐渐褪色。
她的脸憔悴如正自凋败的花一般。
她身上更多的已是一种在泪水中长期浸泡的美。
这种美当然易老,也易失去。
或许没有哪个男人懂得好好珍惜她的美,所以她的美越来越脆弱,形同一戳就破的泡影。
女人的美岂非都是要男人珍惜才会显出永恒的价值?
看见这种美到连脸上的泪痕都干不了的女人,剑客的心突然针刺似地痛。
剑客除了看见她的美,还看见了她的一只手,一只拿着酒杯的手。
她那只纤柔白皙的手向茫茫然寂寥的月空伸去。
她那只伸去月空的手里正轻握着精致小巧的酒杯。
杯中已盛满酒。
酒面微微荡漾起一圈波纹,如她的眼波一般迷离。
星光月光跳跃在那圈波纹里,却如细碎柔和而疲倦的夕阳。
她的影子不在夕阳下,她已整个人融入了夜。
这本就是深夜,尽管星光月光乃至酒光都那么像夕阳。
夕阳也总梦幻地让人忘却时间的默默流逝。
黑纱软绸的衣,穿到她身上竟比夜更沉重。
很少有女人穿黑衣,很少有女人怕一身的悲伤突然遗失在沉重的夜里。
谁说过黑色本就是悲伤到极致的颜色?
看见她的这身打扮,剑客的心禁不住更痛。
谁说过黑色也本就是痛到极致的颜色?
这已是一个多可怜的女人?
可怜到极致也成黑色吧?
她怎会深更半夜孤零零地出现在这条冷落寂静的长街上?
举杯向月,尝着连诗人都无法描述的一种凄凉。
这个女人的不幸通通写在脸上,也像诗人醉吟的诗句。
女人的不幸通常只有三种原因:
一种是不屑于真情,拜金求荣,幸福随着美貌的衰老变质而急剧从身边消失,终于被漫无边际的贪欲毁灭了此生芳华,终于被人抛弃在没人问津的荒野。
一种是复仇心太重,又擅长嫉妒,原本细腻温婉的性情因为一心要复仇而变得毒如蛇蝎,奸如豺狼,毒蛇娘子就是其中的典范。
为了替儿子复仇,她已搞得自己恶名远扬,在江湖人心中已彻底是一无是处的怨妇。
还有一种即是这月光下长街上举杯的女人,为情所困,为心爱男人受尽一切苦难。
这种女人太痴,太忧郁,缺少快乐,缺少满足与幸福。
这种女人也许不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却一定过得最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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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胜雪的剑客久久凝视着她,表情显得前所未有的复杂,心中更多了一份不忍相信的深邃痛苦。
他不忍相信她就是曾经与自己朝夕相伴的那个开朗又幸福的女孩。
十几年前他失去了她,十几年前他们都还小,却已有某种别样的感情在稚嫩天真的心底萌发。
但他还没尝到那种感情的甜蜜,一场极其突兀的劫难就残忍地从他身边夺走了她。
十几年后的今晚,他终于再次见到了她,但她的不幸已将她变得非常陌生,他甚至没胆子靠近了。
十几年后他们都长大了,有责任心有保护欲的哥哥已成了一个寄人篱下的剑客,而她也不再像小时候那般开朗又幸福。
虽说女大十八变,然而她的变化对他来讲实在很冷酷。
他似乎隐隐约约地猜到是什么令她现今充满了不幸。
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证实了他的猜测。
她嫣然一笑也苦涩如茶,笑着问他:“你非要去见他?”
剑客知道女人口中的这个“他”是指谁。
听见女人这么问,剑客的心不禁痛得颤抖。
他只有强作镇定地淡淡道:“一种已不可改变的宿命让我必须去。”
女人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她忧郁地凝视着剑客已冷漠如冰的脸。
她不知道这如冰的冷漠也是剑客勉强装出来的,剑客用冷漠竭力地掩饰自己情绪的矛盾。
“你真可笑,”女人过了半晌才轻声道:“原来你也相信宿命。”
剑客叹道:“有些人在某种情况下已不得不相信宿命。”
女人语气突然和铁一样坚定:“但你不该相信宿命,无论是在哪种情况下,你都不该相信宿命。”
剑客苦笑:“是么?”
女人神情格外认真,认真得楚楚可怜:“他该相信宿命,你不该。”
剑客冷漠地问:“我为什么不该?我和他是一样的。”
女人黯然道:“不一样!你永远是那个人,而他……已太暴戾血腥。”
剑客笑了笑:“我也杀过人,我的剑也见过血,难道我就不暴戾血腥?”
女人很郑重地道:“你至少还追求正义,还维持着一点良心,还有救,他却已完全无药可救。”
剑客的目光似在缓缓冻结,但他的声音反而如烈日般容易激动:“你自认为很了解我和他?”
女人竟面不改色地点头:“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你们,我了解你们中谁将改变得一团糟,谁又只是在表面上发生着些微变化。”
剑客终于控制不住地激动了:“你已十几年没见过我,却敢说了解我?你的自信从何而来?”
女人很平静地柔声道:“我这十几年无时无刻不在暗中关心你,我到处收集你这些年的资料,还很多次请人跟踪你。你这些年以为我已从你身边彻底消失,其实我始终都藏在你生活的某个不显眼的角落。这些年来你若肯和我关心你一样关心我,也许早就能察觉我想永远陪着你。”
剑客听完了这些字字如针的话之后良久沉默。
他身体周围的气氛已因太过强烈的愧疚与自责而变得更加尴尬。
他这些年来的确没有和她关心他一样关心她。
他早已把曾经对她的那份爱完全倾注给了另一个女人。
如果不是今晚在这条长街上突然相遇,他可能再也记不起关于她的一切往事。
良久的沉默像一堵无形高墙将他与她隔开。
他此刻多么想推倒这堵无形高墙,伸手紧紧拥抱住她,给她恳切地道歉。
但他最终只迟钝地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这些年都怎样过的?”
女人道:“你应该能看出这些年我过得一点也不好。”
剑客道:“你是不是一直和他在一起?”
女人道:“我和他在一起才短短三年,但我从来都更在乎你。”
剑客痛苦地叹道:“你暗中调查我,他知不知道?”
女人自嘲似地轻轻一笑:“他怎会不知道?不过他也在暗中调查你,他要了解你,借我之手岂非更方便?”
剑客道:“他其实始终比我更爱你。”
女人冷笑:“他爱我,只为了利用我。”
剑客摇头:“你错了,从一开始他对你的爱就是最真,是你自以为在被他利用。”
女人笑容中的讥嘲之意已更重,笑着道:“你竟替他辩白?”
剑客又摇头,表情很无奈:“我只是想让你认清一切,我和他的这件事不该牵涉进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女人突然大声质问:“我无辜么?我和你们两个人都无关么?”
剑客一时无言以对。
他痛苦地缓缓把头低下。
就在他低下头的同时,女人又非常突然地向他喊出了两个字:
“小奇!”
小时候别人都叫他小奇。
长大后他已忘了自己被人叫过小奇。
小奇即便有恒河沙数的特殊含义,都仿佛激不起他生命的一丝涟漪。
——小奇——
女人接连又喊了几声。
再铁石心肠反应迟钝的人恐怕也必须产生一丝涟漪。
他没有产生一丝涟漪,他只是瞬间石化在原地。
这两个字不仅仅是小时候的喊名,还代表着太多的记忆与秘密。
那些记忆与秘密全是无法被他正视的。
记忆接连涌现,脑海中热闹纷呈,秘密却把心搞得一团乱。
终于,尘封记忆外那一把把生锈的铁锁尽皆打开,钥匙就是那个喊名。
对于这些迅速复苏的记忆,他已很难控制,只能任由它们不断地冲击他故作冷漠的心。
他的心不禁更痛,而且软得像泡足了水的海绵,轻轻一挤就会有许多眼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