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檄文朱红印(3)
书名:弈中星辰慕 作者:小阿荃 本章字数:5002字 发布时间:2023-10-19

这声音温柔敦厚,饶是响起得突兀,也未惊吓着宋星摇,她转过头看去,卫子歌笑意盈面,立在树冠外缘,身后几步还留着明显的脚印,正在雨滴的溅落下慢慢变得浅淡,想来担心吓到宋星摇而特意走到光下。

 

宋星摇一眼扫过,心里浮出淡悠悠的开怀,喜滋滋地迎上去,“卫公子,你怎么在这?”

 

“我从江边回来,路过这时正巧开始下雨,便躲在树下避一避。”

 

卫子歌让出位置,他的视线从高处撒在宋星摇的头顶,再滑进她眼中,指指自己的头发示意她:

“你也站在树下等雨小些再走吧,我方才听你打个喷嚏,一定是着凉了,近些日子本就劳累,别再染了风寒。”

 

宋星摇抬手拂去,摸到一手的湿凉,忙赧笑拭掉发丝上的水珠,点点头,转而又摇摇头,

“公子是说去南阳这几天?不过是公子借着略买女婢的机会放我与姝儿出去玩罢了,怎么会劳累?”

 

斜风细雨,沾湿了胳膊的外侧,她借着向树下避雨的机会挪挪位置,故意挨着卫子歌近一点,偷偷觑着他的下颌,是她一直以来印象中熟悉的样子。如今她就站在距他这么近的地方,日日相见,就算他再如何隐藏,自己也总能有机会拆穿他的身份。

宋星摇如此想了想,脸上悄悄浮出坏笑,没太注意听卫子歌在说些什么。

 

卫子歌瞧见身旁的姑娘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一阵阵出神的笑,他自己也停下寒暄静静看向她,心中盘算着卫子湛对自己说的话。

他这王弟,借着追查拐贼的名义跑到曲水与自己相商对策,他一言一行皆无破绽,然而这根本不是他以往的作风。

 

他身边豢养暗卫,明明可以先遣暗卫跟踪拐贼至曲水暗查,待有了确切的眉目后再传信于自己便可,一来省去沟通的麻烦,二来可以将前后的线索尽数掌握在自己手里,避免日后被动,可他却亲自渡舟而来,绕来绕去,只是为了听一听她闯入他府邸这事,是否为自己授意。

卫子歌眸子里倒映着这女子的脸颊,嘴窝填满盈盈笑意,脸畔的神态耐心、温和,听她讲着子姝与柳下蹊之间的轶事,脑中的神绪浮在半空,试着填满她与卫子湛二人真正初遇的过程。

 

从何时开始呢?

宋星摇假扮自己被卫子湛偶遇那次?还是在此之前宋星摇夜晚被掳,被人搭救那次?

 

亦或,更早……

早到足够令他的弟弟动了心。

 

卫子歌不知不觉低垂眼眸,不由抿出一缕笑,只听见宋星摇重重唤了他一句,才回过神来,笑道:

“你们玩得开心就好。子姝她从未见过寻常人家的孩童玩的玩意,看见什么都觉得新奇。那位柳下公子……”

他其实未留心听完,随口应付一句,“听起来很持重。”

 

宋星摇轻轻“嗯”着,偏着头眨了眨眼,“我还以为公子在想事情,并未听我讲话。”

 

卫子歌一笑,并不掩饰,“我的确在想事情,不过姑娘说的每句话,我都听进耳中了。”

 

“喜欢”这种情愫自动延伸出卫子歌话里本来不存在的暗示,宋星摇有些脸红,忙避开卫子歌的视线,转过身伸出手去接天上细雨,感受着雨丝啄凉了她的手心。

 

“南边的雨真软,不像青州那边,大雨倾盆,砸到身上很疼。”

 

“北境粗犷,连四季的风景都同人一般豪情万丈。”

卫子歌瞥过眼神打量着宋星摇,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也不知姑娘家乡的雨,更像哪边一些呢?”

 

“你去过谍庄的,那里终年积雪,并不会有其他三季之景。”

 

“我去过……”

卫子歌深深望向漆黑的远处,纷纷落雨在黑色的草纸上勾勒出忽明忽暗的线条,形成一副杂乱的画作。

谍庄之地隐秘偏僻,若非认识亲近的庄中人指路,旁人根本无法轻易寻找到它的位置,他曾打听过许多接触过谍史的人,均不曾问出确切的方向,所以一直从未踏足。

 

卫子歌会心一笑,看来去过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他。

 

但他不会放弃这样水到渠成的时机来套取更多的信息,语义斗转,疑声反问:

“我去过与否,姑娘怎么知道的?”

 

“你……”

宋星摇猛然想起卫子歌还不知道三年前在谍庄救下的人是自己,况且他看起来也不愿承认自己的另一重身份,她方才的话,难免让他心生疑虑,而另一方面,答案就这样简简单单亮出来也缺失了解谜的天大乐趣,她还不想这般轻易地草草认输,便嘻嘻哈哈含混过去。

“我并不知道你真的去过呀,我想说若你去过谍庄的话,便会看见那里的山川、村庄、田野没有太多色彩,只有白雪和无尽的冬季!”

 

宋星摇回过身心虚地觑了眼卫子歌,忙用其他话题打岔,“对啦,这趟南阳之行孟卫使他简直尽心尽力,在街头演的好一出的千金市骨!那些个奸猾的牙子为了赏金不敢再以次充好,最后选的四人可谓是百里挑一,有德有貌,公子可有见过那四位姑娘了?她们的车驾提早便回了营,估计比我们早几个时辰,想来已经拜见过公子过目了?”

 

卫子歌语气闲闲,毫不感兴趣,“她们入营的事宜由令风安排,不会出现纰漏,我也没什么可审查过目的,以后有其他要嘱咐的再宣就是。刚来就见我,胆战心惊、拘谨不安,恐怕简单的事情都办不利索了。”

 

“喔——”

宋星摇长长拖音,眼帘微斜上挑,露出古灵精怪的表情,“公子花了八十金买回来的人,竟然连看也不看,当真财大气粗!”

 

卫子歌笑笑,捻了捻垂在眼前的叶片,“二十金……总不会白白浪费的。”

他再看向宋星摇,多余的话并未说。可卫子歌眸中的星芒熠熠配上他颇有意味的笑,倒是让宋星摇悟出旁的含义来。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低头从腰上取下钱袋,举起来在卫子歌眼前晃了晃,擦动出“哗啦哗啦”的碎银响。

 

“公子,这个还你!”

 

不等绣囊伸来,卫子歌已反手轻推回去,说:“宋姑娘,银两不多,只是希望你在外能玩得尽兴,你千万不要太过上心。”

 

“可是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卫子歌轻声打断宋星摇,假意板着脸道:“我拿姑娘当做朋友,并不计较财帛之事。姑娘不想领我的情,看来是不想当我卫谦牧的朋友了。若我日后想请姑娘帮忙,都不知如何开口了。”

 

“公子误会了!”

宋星摇快速整理词汇打算解释,她抬起头望着卫子歌,见他眼中深邃的底色忽地一亮,他笑了,宋星摇怔了怔,随即也跟着笑起来,把那些疏离的客套话又咽了回去。

 

头顶的垂枝无力打了个颤儿,抖落出一袭细小的水珠,叶片浸过雨水软趴趴的,有几片黏附在宋星摇的颈后,她脸上的笑还未消,侧了头拈叶,卫子歌看着她,目光加深,又在她回头的那刻恢复如初。

 

“雨停了。”

 

他若无其事地向树荫外迈出,抬起头仰望天空,斑斑星辰若隐若现,流云挤出水分之后轻盈飘荡,月亮彻底隐了起来,帐区的灯火也在渐次熄灭,只剩清凉的冷空气在鼻尖浮动。

 

他吸了吸,沁入心脾,湿润又清新,感到五脏六腑都通透起来,压抑的神经备感放松。

 

再定下神,忽然发觉身后一直无人回应,不像这姑娘平日里的风格,转了头一看,就见宋星摇略低着头,一脸踌躇不定的纠结样子,还窝在树阴下未出。

 

卫子歌眯了眯眼,直觉她有话想说,不禁主动起头:

“宋姑娘是不是有话要与我说?”

 

“嗯……”

 

宋星摇欲言又止,她其实不想麻烦卫子歌来帮忙,只是她海口已夸了出去,阿桃姑娘定要日日祈盼着自己能救她脱离苦海,给人以希冀又言而无信,她当下进退两难。

姝儿自然也能办,但一定会办得大张旗鼓,阿桃姑娘日后还要恢复正常的生活,最好悄无声息地换了籍户,才能尽快得到平静。

提到稳妥,她第一个想法是“偷偷地”翻一翻户课司,“偷偷地”在其母族的册子里添上那么一笔,再“偷偷地”帮阿桃姑娘逃走,换个地方,名字也换了,谁也不认识,全新的人生就这样美滋滋开启了!

 

可惜经验太少,第一次做贼就出师不利。

 

宋星摇一想起卫子湛那副近乎没有温度的表情,冰凉的眼睛里偶尔会沁出一抹转瞬即逝的犹疑,大概在心里不知怎么揣测自己,光是想一想,就让她抵触反感。

 

卫子歌在她神游的时候重新走近,轻轻扯了扯枝条,抖下的水珠顺着脖子滚进衣领,凉意滚到锁骨处就凝住,化成小小的一滩水渍。

宋星摇一惊,回过神,迎上卫子歌耐心、柔和的目光,这才反应过来。

 

说起稳妥二字,卫子歌才是当仁不让——至少由他去南阳,不会被当贼赶出府。

 

尴尬挠心、不堪回首啊!

 

她被自己臊得脸一红,清清嗓,“公子,哈哈,我的确有个事情跟你说,你看,本来呢,我是想着自己能够解决,就不麻烦公子了。可是忙活了一遭发现不行——其实也不是不行,就是出了点小状况——那什么,但我又跟别人夸了口,不得已,只能求你帮我想想办法……”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和肩膀一起沉下去,丧气地一叹。

 

卫子歌被她垂头耷脑的落拓样逗得笑了笑,他知道她是不愿麻烦他,逼不得已才开了口,于是被这件难事勾出好奇。

 

“姑娘说给我听听。”

他一顿,无声无息地宽慰她,“每个人办事的门路不同,姑娘碰壁了,也可以让我试试。”

 

宋星摇听出卫子歌的好意,心头生暖,也不再拖沓,将遇见阿桃的前前后后详细讲给卫子歌,只是说到“南阳最大的房子”后边的事,她想了想,为了维系兄弟俩不太稳定的平衡和亲近,既然卫子湛没有来兴师问罪,索性就不告诉卫子歌了。

 

“我打听了下,户籍名册均存放在编户司中,司内存档浩瀚如海,多则数十万本,靠我一人去偷……咳……”

 

宋星摇忽然觉得在卫子歌面前说得太过直白有些不妥,干咳了声,又圆了回来:

“靠我自己看来是无法通过合乎法度的方式获得了,可是阿桃实在可怜,我不忍心她日后困于那样的后母手中……”

 

卫子歌眼角浅浅眯了半分,他脸上笑着,心里却如春日开化的湖水一般澄澈起来。

 

原来如此,他想,原来她是因为这个误入卫子湛家中。

 

虽然宋星摇隐去了后半段,但以她的性子怎会被编户司的存卷吓退。

户册入阁,阁首有索引,男女两分,顺次按原籍地、姓氏、生卒年月等分门别类,同时将概况刻在牌头上挂于每间库门前,方便任何一人查找。

 

这规矩令风、子姝甚至柳下蹊都能知道,随便套个话就能问出来。

 

只要她成功潜入司衙,只消查看廨门前的挂牌,再对应入内、浏览阁首索引,快则两刻,慢也不过一个时辰——即便遇到守夜的差役也不怕,她这脸想变谁就变谁,大不了再变一次自己吓退差役,然后办完她要做的事。

 

想都想了,计划也勉强完善,断没有临阵吓退的可能。

她没能成功,不是因为找不到,而是——找错了,并且碰见了令她惊慌无措的人,偏偏这人的身份、地位与他一般高低,她认识的人里,却只有借他的模样能勉强强压住对方的怀疑,可她不敢再故技重施,只好硬着头皮接受对方的审问……

 

分析到这里,卫子歌再回想适才宋星摇的唉声叹气,明白了她的挫败和尴尬从何而来,忍不住叹笑,但再一深想,那笑里又悄然添了缕别的意味。

 

宋星摇揉鼻子搓脸不敢抬头。

 

卫子歌眼眸垂下又抬起,萃净笑容:

“姑娘说的不算什么难办的事,我记下了。不过那位姑娘母家的籍册该在南阳,南阳非我所辖,姑娘容我与子湛打过招呼,再去当地的编户司调取。”

 

他拨开枝条,示意宋星摇边走边说。

 

卫子歌说得合情合理,看来拜托给他再无闪失,宋星摇心中大定,抬起头偷偷打量卫子歌的侧脸,天上几乎无光,他的步子又稍快于自己,从斜后方去看,只有鼻梁与颌线勾勒出的廓流畅又温润,而上半张脸几乎匿在黑暗里,好像加了无形的面具。

 

她看得入神,想起自己被慕岑救过多回,原来藏在他冰冷的面具下,竟是如此温良淳厚的心性,安心之余又备感欣慰。

 

“到了。”

 

短短几步便到了帐前,宋星摇看着帐子,呆了下,竟是先送她回来。

 

对上卫子歌的目光,宋星摇的心扑通一乱,眼神都不敢停留太久,怕里面泄露自己的心事,慌张避开躲了一瞬,才堪堪镇定下来,一边暗骂自己没出息,一边硬撑着将目光再次挑高。

 

“多谢公子……”

 

既谢他帮忙,又谢他送她回帐。

卫子歌莞尔一笑,“宋姑娘,还是忘不掉跟我客气来客气去?”

 

此处的灯火亮堂了些,更衬得卫子歌笑若春风、眸似星辰。宋星摇嘿嘿笑起来,借着光,这才见卫子歌的眼中有些淡淡的红丝,不禁语气关切:

“公子早些歇息吧,你看——”

 

她翘起指尖点点卫子歌的眼睛,“眼睛都熬红了。”

 

卫子歌深深看了一眼宋星摇,瞬间又恢复如常,侧身替她挑起帐帘。

“流民仍沉沦于失亲的悲痛中,我所盘算的事情停滞不前,岂有闲心休息。”

 

他向着帐里一挑眉,脸上的愁云复又盖在笑容之下,“姑娘不必担心,事情总有可解之时,进去吧,早些歇息……哦对了,你不在的几天里百里先生他日日念叨你,有时间的话,明天你去他那看看。”

 

宋星摇点了头应“好”,收敛住眼中的不舍,最后看了眼卫子歌,卫子歌似未察觉,细心放下帘钩,幔子向下滚动,最后被扯得一弹,展平开,将两人隔绝。

 

卫子歌向外走出几步,回头看着还在轻晃的帘尾,淡淡缩回唇角。

 

宋星摇偷入二公子府被主人堵个正着,可她既未受皮肉刑罚,也未遭冷语训斥,甚至连所谓的兴师问罪也不过点到即止,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放走了她。

她如今还陷在后怕当中,没能多加思忖,待过几日回过精神就会发现,二公子待她,是与旁人不同的。

 

不过无妨。

 

他撩开衣摆回身走去,姿态挺拔,身影在朦胧的夜色中仿若山巅坚不可摧,一步,一步,步步坚定。

 

从前的谍史心思奇诡莫测、不易拿捏,但她不同。

她善良,只要稍加利用这一点,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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