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摇，你看黑黑！”

赴南阳的几日里，姝儿将那条已与她熟稔的黑狗托付给百里仁照料，百里仁每日骂骂咧咧地忙于照顾伤心欲绝的病人，没有功夫看管黑黑，又将黑黑的事情一应交给他带来的药童去做。

药童名为青衿，话很少，据说是百里仁在山谷里捡的弃婴，养到五六岁仍不开口说话，但是嗅觉很灵，所以百里仁平日里就安排他分拣药材、熬药淬渣，有时跟在百里仁身侧照顾病人。

青衿泡好麸糠饼子放在黑黑身前，自己一声不吭地坐回到药炉前继续扇风鼓火。

姝儿蹲在地上，对着跑来的宋星摇高声喊着：

“黑黑的肚子圆滚滚的，比走之前胖了一大圈，青衿喂得太好了！”

青衿眼角跳了跳，偷觑姝儿，又看了眼趴在地上晒太阳的黑狗，抿了抿嘴，依旧不说话。

宋星摇急匆匆小跑经过，眼风朝东西南北方一抡，并未见柳下蹊，怪不得姝儿自己一人百无聊赖地盯着黑黑看，她边跑边对姝儿打招呼：

“那你给它揉一揉，我有事先去找神医……”

“谁找我！”

百里仁突然从帐子中钻出，看见宋星摇半扭着身子，也不看路，直直奔着自己跑过来，他手中还端着个硕大的装满草药的簸箕，丢弃不得，忙对宋星摇呼喊：

“摇丫头看路！”

宋星摇急转过头，霎时间将双眼瞪得溜圆，再想刹住脚恐怕也来不及了，眼看两人就要撞到一块，一条手臂从旁伸出，切入两人最后仅剩的距离当间，硬生生将带着风攒足了力道的宋星摇拉近到自己的胸口处，低呼：

“小心！”

跑起来尚未卸掉的冲劲丝毫没有影响到那人，他立得纹丝不动，宋星摇却扎进了他怀中。

“呃，抱歉！”

这人扶住她胳膊，宋星摇就着力挣脱出来，忙矮身置歉，却听卫子歌温言中带着点戏谑的声音响起：

“宋姑娘一直风风火火的，我都习惯了。”

“公、公子……”

宋星摇这才抬头，看清眼前人，卫子歌笑呵呵地看着她，转而目光偏移，又看向她身后，眼中的光跳了跳，“子姝！”

姝儿没怎样，倒是黑黑浑身警惕地弓起背，尾巴笔直、僵硬地垂在后腿之间，掀开嘴角，露出尖齿，朝着姝儿低声呜咽。

“黑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紧张起来！还瞪我！”

姝儿吓得退了几步，搂住卫子歌的胳膊，还不忘俏皮地打量宋星摇，一指脸蛋，“星摇，不对劲，你脸红了……”

“子姝，你在做什么！”

不等宋星摇解释，卫子歌接过话来，很是诧异地询问姝儿。

“啊？啊，你们看黑黑的肚子，撑得泛亮。我是见它吃得太饱，想着给它揉揉肚子，没想到它突然对我……”

话未说完，百里仁已伏在药架子上放声大笑，姝儿脸有不解，又看向卫子歌，卫子歌抿唇忍笑，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才极为勉强地将姝儿拽到自己眼下，小声对她嘀咕了几句话。

姝儿听后，本是杏仁眼眸一下子眯成缝，脸“唰”地红得彻底，推开卫子歌一溜烟跑个没影。

“姝儿怎么跑了？”

宋星摇向前一步又退回来，目光投向卫子歌。

卫子歌难得露出局促的表情，低头躲开宋星摇追问的目光，思量片刻，决定还是装傻为妙，头一偏，像是没听见宋星摇的问题，径直向百里仁那去了。

“百里先生，托先生照料的那些百姓可有好转？”

百里仁一摸短须，上一刻还一脸看热闹的喜色，此刻又不耐烦起来，粗声说：

“好？好什么好！心结不解，光是身子用药吊着，跟活死人有什么区别！”

百里仁直接坐在地上，淘弄着混在一块的树皮草根，头也不抬，“老汉我只能医身却不能医心，你那脑子怎么不好用了，难道想到的方法都不得行？”

卫子歌叹口气，颇有些惆怅，“派人安抚，承诺抬籍，甚至赐田产、银帛来抚恤都不为所动。”

百里仁重重哼了声，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啊你，你身处高位，见惯的都是光鲜夺目的好景色，哪里体会过百姓真正的苦日子，又哪会懂得失去至亲的……”

声音骤然截断，百里仁住了口，盯着手里的药草树皮沉默少顷，再开口时，语气大为缓和：

“子歌，你还不懂吗？他们更想见一见死去的亲人。”

药罐子下的火舌向外伸长，滚开了紫砂盖，咕嘟咕嘟喷出褐色的泡儿，空气里浮满苦冽的药香，风一过，也带着苦味。

卫子歌长衫随风轻动，神色黯然，“可惜了，道门已有二十余载封山不出，这样的本事，如今不知道谁还会有……”

“我有。”

蹲在青衿一旁，看着炉膛实则偷听的宋星摇站起来，一转身，声音掷地干脆。

百里仁搓着草药，脖子斜斜一梗，“你有？看不出来，你还会操神弄鬼的道术？”

宋星摇愣了愣，毫不顾忌地乜了他一眼，“我会的东西多了呢！”

随后对着百里仁露笑，看向卫子歌。

“其实今天我来百里神医这就是为了此事。昨夜我碰见个人，她说，她想再见她的哥哥一面。然后我就想了一晚上，那些人，失去亲人之后，大概……也都有像她一样的愿望吧？如果见到了，大哭一场之后，是不是就能渐渐好转，重新开始生活？他们夙愿未了，我的本事微末，不过却能一用，等到他们的心事了却，公子的计划就可以继续下去了。”

卫子歌的目光里泛着点点波澜，宋星摇看得心头发热，心想着，是不是自己表情控制不到位，让卫子歌看出她害羞了？

那可不行，要是被百里老头发现怎么办？得稳住！于是挑了个很高尚的理由补充：

“我既受大公子照拂，理当为大公子分忧。”

她快速扫了眼百里仁，见他捻着须也在盯着自己，心里一慌一慌的，稳了稳心态，才想起要说的话，面露为难，道：

“不过有一事……我若幻化真实存在的人他们的样貌，需要有十之八九相像的样本才行，不然依照旁人的描述倒也能勉强变个大概出来，只是想求神医帮我配个什么药汤，喝了能让人神思恍惚，听得懂我说话就够了。”

说罢看向一直认真听她讲话的百里仁，换上谄媚的笑，“哈？神医？”

百里仁报复性地回乜她一眼，怪声怪气地说：“你会的东西不是多了？自己配！”，说着将修剪药草茎的大剪刀用力摔进簸箕里，颠得药末、灰尘混杂腾空、

黑黑拖着个大肚皮跑到陶碗旁舔水，听见动静，吓得舌头都忘了缩回嘴中，夹着尾巴躲回墙脚，地面留下一条湿漉漉的水线。

宋星摇正眉眼挂笑，酝酿如何哄百里仁开心，那旁卫子歌倒是先柔声道：

“宋姑娘，你要的东西，我有。”

“你有？”百里仁一撑膝盖，吹胡子瞪眼地粗着嗓音冲卫子歌嚷，“乱魂汤各种药材的剂量差之毫厘就会有误人性命的危险，你什么时候从我这偷学的！”

卫子歌侧过身略微苦笑，“先生误会了，我不是说乱魂汤。我想说姑娘需要的肖像范本，我有。”

目送一高一低两人往主帐去了，百里仁大力颠动簸箕，筛出扑簌簌的灰，口中还不闲着，“嘬嘬嘬”地唤着躲起来的黑黑，好像想起什么开心事一般“哈哈”笑了几声，才对着青衿嘱咐：

“青儿，这黑狗就快生产了，护肚皮护得紧，你喂的时候也当点心。”

青衿纤瘦的手腕端着药壶，将煮好的汤药一一灌进不同的碗里，轻轻点了点头。

垂柳依依擦过两人头顶，卫子歌擎手折断几根，团在手中打着圈编成个草环，不等递送给宋星摇把玩，就看不远外孟令风一骑扬尘归来，几步之外勒停，跃下马身直奔卫子歌而来。

“公子，我回来了！”

他们主仆对视一眼，卫子歌笑着点头，“先歇口气，不急。”

继而又回过头对宋星摇道：

“宋姑娘，你先自行去我大帐取吧。”

说着顺手将草环戴在了她头顶，“你想要的工匠肖像花册就放于我的书案上。我已提前交代过，你与令风可随意入我营帐，外边的守卫不会拦你。”

阳光打在他长长的睫毛上，也颤微微打在宋星摇心里，这样一句简单的嘱咐，比他睫毛尖上跳动的阳光还动人心弦。

他信任她，她定不负他期望。

宋星摇嫣然一笑，转身先去了营帐。

卫子歌的帐子比旁人的大上许多，高高耸起的拱顶留给人足够的空间。一扇普通的乌木屏风将他休息与议事的地方隔成两处空间，外头一排书架并立，架子中摞着整整齐齐的书籍或是公文竹简。

案上的香炉寥寥残烟，散出已不甚浓郁的檀香气息，宋星摇向桌案前走去，打眼先寻了一巡。

他的案上也摆着一溜书卷，用不同颜色的绳结加以区分，整张桌面正中铺着绢帛，砚台中的墨汁仍泛着湿漉漉的洇痕，各种物品分门别类置在该放的位置上，宋星摇一时间不敢轻易翻找，免得打乱这份一丝不苟的布局。

她用手指小心拨弄着摞放整齐的简卷，终于在桌案的右上角，两只并列的卷轴下发现一本订得厚厚的绢册，封面上以篆书写就《端阳祭祀工造户册》一列字迹。

宋星摇将绢册抽出来，捧在手里翻看，一幅幅墨线勾出栩栩如生的人脸，果然是自己所找之物。

各页白绢为底，一半篇幅画着匠人的画像，另一半篇幅列满了蝇头小字，事无巨细地写着匠人姓名籍贯，家中亲眷何人，田产所在等一系列事项。

宋星摇按着排成顺序的姓氏所在的页码依次找去，终于找到了郝大婶的儿子那篇，又翻到吴妹好兄长那页看去。

“吴，大……”

她眼眶一酸，阖上户册，昨夜里被妹好姑娘勾起的悲悯伤感之情油然再生，闷闷地将户册揣在怀里准备离开。

目光不经意瞟向案边，却见方才放着户册的地方还有一样东西，因一直被户册压着，所以没有注意。

那是卷半敞着的竹简，漆黑的字迹露出一角来。

“讨大公子檄文……”

宋星摇视线一掠，简上的字已自动在她脑海里成形，变成锁链，绊住了她的脚步。

心里沉沉下坠，潜意识里的反应让她依稀明白这是何物。

她犹豫一番，最终还是拿起竹简，一字一字随竹片展开得越来越大，完整映入眼帘。

卷中洋洋洒洒千余字，将祭典大礼种种意外全部引咎于卫子歌，为他安上了玩忽职守、任人唯亲、假公济私等等一通莫须有的罪名，字字如利刃，竟将卫子歌刻画成了个昏聩的纨绔。

“请父王裁……请父王裁！”

宋星摇将竹简一把扔回桌面，太阳穴气得一鼓一鼓，被额上的草环箍住更是紧绷胀痛。

她扯下草环用力摔在竹简之上，朱砂赤红的“卫子湛印”四字从草叶间露出，明晃晃地刺眼睛，那团寸许方的红色落款如同卫子湛冷气森森的脸，将古朴的竹简衬出浓烈的肃杀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