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还浓。
漫漫长夜,看不见光。
亮着的只有善良赌庄。
善良赌庄一向生意爆满,即便到了深夜,也还是不乏来滥赌的人。但今夜却异常安静,安静得甚至有些诡异!
只因今夜他们只接待一位大人物。
——钱桃李。
钱桃李已死。
赌庄老板当然也听见了这一切。
钱桃李死时,她正坐在大堂喝着茶,听着外面发生的事。
血还未干。
血顺着剑身缓缓滴下,凤纯拿出一块绢布,将剑身血迹拭去,然后收剑,人已向灯火通明的赌坊走去。
庄内大堂敞亮干净,桌上已摆好了一副色子。
大堂只坐着一个正在喝茶的女人。
烟青色的轻衫,普通有力的手,一双杏眼、柳叶眉,朴素却淡雅的妆容,她看上去虽不是那么年轻,眼角已有几道淡淡的皱纹,但整个人看起来却有一种成熟端庄的气质,一种贵气的美丽。
凤纯左脚刚踏进这里,右手已覆上剑柄,随时准备拔剑,小心问道:“你,是这里的老板?”
女人点点头。
她放下茶杯,手指间的动作还是那么缓慢、优雅、轻柔。
老板笑了笑,笑得是那么亲切,就好像自己的姐姐,“我姓姜,名人楚,这间赌坊是我开的。我认得你——江湖第一杀手,凤纯。”
凤纯道:“是我。”
姜人楚道:“凤姑娘一路风尘仆仆,想必累了,不如先坐下喝杯茶吧。”
凤纯道:“不必了,我来拿走那六万两黄金。”
姜人楚淡淡道:“黄金?”
凤纯道:“钱桃李设下赌局,赢的人才有资格拿走那六万两黄金,如今我杀了他,他未赌先败,这难道不算我赢了?”
姜人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应和道:“嗯……不错,凤姑娘言之有理……”
凤纯笑道:“那你还不赶快把黄金给我!”
姜人楚轻摇着团扇,掩面轻笑:“不,我还是不能把黄金给你。”
凤纯皱眉道:“为什么?”
姜人楚缓缓道来:“钱桃李既然死了,同他对赌的人也没来赴约,黄金当然应该尽归于我,难道这不合理?”
凤纯讥诮一笑,挑衅地点点头:“哦……原来你也是黑吃黑!”
第一个“黑”字刚落,她飞蛇剑已出。
其速度快如闪电,身子却如飞燕般轻灵。大厅无风,却无故掀起一阵微风,而起风之人正是凤纯。
姜人楚虽未看清来人出招,但她似早已预料到凤纯会有这一招,当她刚踏进大门那一刻,姜人楚已时时刻刻提防着她。
剑直指姜人楚咽喉,她身子朝后一仰,险而躲过了这一剑,凤纯紧接着向下切去,姜人楚又是朝右闪去,于是凤纯再追,她再闪。
二人就此僵持不下,这时,外面忽然站着一个人。
“我就是来赴约的人!”
门口的阴影里仿佛是立了一座大山,他没有大山那么夸张,只是他的人站在那里,好像所有人就不得不安静下来将视线投注到他身上。
一种威严的气势,一种令人俯首称臣的气势。
有些人天生就带着这种气势。
他只淡淡说了一句话,场内立刻静默。
凤纯已收剑。
回头望去,那人果然是萧隐,只有萧隐。
凤纯不悦道:“你本应该三天后才到的。”
萧隐淡淡朝她笑着,人已走了进来。
姜人楚看着萧隐,眼底闪过一丝诡秘的微笑,她又坐的十分端正,温柔地说道:“我没见过你,更不知道这位公子竟是前来赴钱大人赌局的人。”
萧隐道:“你不知道,只因已认定今晚根本不会有人来!”
姜人楚道:“此话怎讲?”
萧隐道:“钱桃李设下赌局,表面上公平公正,可若真要有人赢了他,他必定会暗中将那人大卸八块,所以这场赌局根本不可能有人来。”
姜人楚点点头:“不错。”
萧隐又继续道:“再者,正因你早已料定今夜无人前来,所以已打算将钱桃李杀了,自己私吞那六万两黄金。”
姜人楚眼中闪过一瞬惊诧,立即又恢复那从容又端庄的姿态,问道:“钱大人是我的摇钱树,若没有了他,我这赌庄可怎么经营得下去?”
萧隐道:“六万两黄金不是比小数目,任何人有了这笔钱都可以从此消失。”
姜人楚当然懂他的意思,“从此消失”就是说她可以带着这些黄金到天涯海角,哪怕再怎样肆意挥霍,这些钱财都是一辈子都花不完的。
况且钱这种好东西,又有谁会不心动?
姜人楚笑了,笑得就如池中绽放的荷花,依然是那么优雅、高洁、尊贵:“可我若是杀了钱桃李,钱进会放过我?护君盟会放过我?”
萧隐道:“所以凤纯已替你杀了这个人。”
姜人楚忽然冷笑,看着他们:“看来二位今夜无论如何都是要带走这些黄金的了?”
萧隐道:“不错。”
姜人楚道:“好,既然二位是来赶赴赌约的,那就请公子报上名讳,咱们便开始赌局!”
萧隐道:“摘月山庄,萧隐。”
姜人楚道:“原来是山海首领,久仰。来人,给萧公子和凤姑娘看茶!”
她伸出手摆了一个“请”的手势,意思是请他们坐下,萧隐当然不客气,走到左边那张椅子坐下。至于凤纯,她好像一点儿也不领情,眼神还是那么冰冷,整个人就好像昆仑山上不化的冰川。
姜人楚见状,既不觉得尴尬,当然也不认为自己的颜面有损。她笑得还是那么优雅、坐姿还是那么端庄,既让人觉得高贵,又不会令人敬而不可亲近,似天然有一种贵妇人的成熟。凤纯到了她的面前,好像忽然一下子就成为了不懂事的小孩子。
姜人楚缓缓摸着桌上的骨牌,眼神中那一丝似笑非笑的情绪仿佛已暗示了她对此战的胸有成竹,傲然道:“麻将,色子,骰宝……赌场的玩法多种多样,不知萧公子想玩哪一种?”
萧隐道:“老板娘想玩哪一种?”
姜人楚忽然丢了手中那张骨牌,笑道:“这些东西太俗,既然大家都是江湖中人,那就赌点不一样的。”
他们还在等着姜人楚继续说。
“就比轻功。钱桃李郊外的别院里藏着他名下所有产业的账本,日落之时你们若是能将那东西偷来,就算你们赢。”
凤纯轻轻一笑,“这还不简单,不用日落,现在我就可以去!”
凤纯正抱剑要走出去,却听身后萧隐一声呵斥:“凤纯!”她回头,鄙夷地看着萧隐,“你这是做什么?”
萧隐站了起来,对着姜人楚说道:“钱桃李名下产业不下百家,加上他贪污的钱,那些账本加起来足可堆满半间屋子,你在刁难我们。”
姜人楚掩面轻笑道:“民间把山海传的神乎其神,无所不能,看来是假的。”
萧隐却不答的她的话,悠悠道:“据我所知,老板娘开赌场的目的却并不在赚钱,而是要劝人回头是岸。”
姜人楚道:“不错。”
萧隐道:“可是那些被你劝回去的人,至少八成都已失踪!”
他此话一出,眼神忽然锐利得就像是暗夜里盯着猎物的狼,左手背负拿剑,右手握拳,整个人就如同一座高大的山脉立于此处,他脸上虽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但只要他的人站在这里,眼睛盯着对方,好像就足以令人臣服。
屋外秋风瑟瑟,门窗被吹得发出一阵阵“吱呀吱呀”的响声,屋内却静的像间鬼宅。
姜人楚微微一皱眉,脸上的惊诧转瞬即逝,继而又恢复了一往的优雅姿态,但听得出,她的语声已沉了几分,好像也已认真起来,道:“阁下的意思是我绑架了那些人?”
萧隐道:“我没有这么说。”
他没有这么说,但是他怀疑有这个可能性。这正是萧隐的意思。
姜人楚不傻,当然听得出来萧隐话外之音,既不急也不慌,一副了然于心的慵懒姿态,却是厉声道:“原来山海此行的目的就是要调查此事。很好,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姜人楚做事对得起天地良心,向恶就是向恶,向善就是向善,至于那些失踪的人,与我、与善良赌庄没有半点关系!”
萧隐道:“很好。”
姜人楚道:“很好是什么意思?”
萧隐道:“就是说我们可以开始这场赌局了。”
他说罢,谁知立刻转身离开。
转瞬之间,善良赌庄又只剩下空荡荡的一张桌子、一副牌、一个人。
钱桃李的尸体还躺在街道上,血还未完全干涸,但尸体已逐渐冰冷。风却比他的尸体更冷,如无家可归的野鬼般游荡在街道上,听得都有些渗人。
可是无论如何,这漫漫长夜总算也将要结束。
*****
黎明已至,雾还未散去。
阴白的天气好像幽灵般笼罩着大地,看来今天也不会有太阳。
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刚从拐角走出来,身上脏兮兮,杂乱的头发上隐约还能看见几只虫子,身上一股酒臭,红着脸摇摇晃晃、嘴里不知哼着什么。半睁的眼睛隐约看见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头肥猪,空气中隐约有一股臭味令人作呕,可是他没有去细看,这种臭味对于他们这些生活在阴沟里的人来说早就习以为常,所以他继续往前走。
直到他被绊倒,“诶呦”一声,他差点儿骂出来,正在此时他却忽然清醒过来睁大了眼睛,然后就看见钱桃李狰狞又扭曲的一张大脸白得发青,倒在已干涸的血里,尸体已经僵硬。
“鬼啊啊啊——”
接着他叫了出来,慌忙地赶快爬起跑开了。
日上三竿的时候,这里已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其中一半是官兵,一半是百姓,百姓多半是来看热闹的。一个为非作歹的恶霸死了,他们简直要开心得大笑出来,听说钱桃李死的模样十分滑稽可笑,所以他们一定不会错过这种精彩的场面,为的就是取笑他的尸体。
钱桃李生前遭人记恨,可是大家都奈他不得,所以死了这些人当然要争先恐后第一个来嘲笑他!
钱进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脸都已气黑了。
上一次是他的侄子,这一次就轮到他的儿子,也许下一个就是他自己!
钱进心生一阵恶寒。
——凤纯!
这个令他头疼的名字。
*****
赌庄今天没人。
钱进站在赌庄内,自小楼上俯看着长街,老板娘也在他身边,还是一如既往地端庄。面对钱进这种大人物,她好像一点儿也不惊慌,若是换做别人,不被吓得屁滚尿流也得浑身发抖,可她却只是如平常一样安安静静地站着,就像池中静静开着的一朵白莲。
钱进皱着眉头往下看,过了很久,他才说出一句:“凤纯有没有说什么?”
姜人楚摆弄着自己而下的发丝,漫不经心说道:“她说你们罪恶滔天,都该死。”
钱进冷哼,又问:“还有呢?”
姜人楚淡淡一笑,“钱大人想知道什么?”
钱进道:“你知道些什么?”
姜人楚道:“她要拿走那六万两黄金,还有钱公子名下产业的账本。”
钱进心中一颤,赶忙追问:“她要这些干什么?”
姜人楚摇着团扇,悠悠说道:“谁知道呢?她是杀手,又是您的仇人,什么都有可能干得出来。”
钱进冷哼一声,甩衣袖道:“传令下去,守好郊外别院,千万别让任何人进去!”
严令传出,手下人立即领命退下,不仅仅是赶往钱桃李郊外的别院,就连大街上也多了几队来回巡逻的精兵。
*****
人群都聚在街旁看热闹。
长街尽头已快倾倒的小楼里,萧隐与凤纯正在注视着这一切。老板娘与钱进看着地上的尸体,萧隐与凤纯就盯着钱进与老板娘的一举一动,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可惜现在他们双方既都不是蝉,也没有谁是螳螂。
凤纯冷笑:“老板娘一定将我要去偷账本的消息告诉了钱进,此刻郊外别院势必重兵把守,我实在不懂,这个人既要与我们打赌,又故意将消息泄露给朝廷,她到底想怎样?”
萧隐道:“我也不懂。”
凤纯一愣,惊诧道:“这世上还有你不懂的事?”
萧隐淡淡道:“我既不是万事通,也不是百晓生,我只是个凡人。”
——凡人当然就有他不懂的事情。
凤纯笑了笑,“那说说看,你懂什么?”
萧隐沉思良久,缓缓道来:“老板娘要黄金,她就对钱桃李有杀心,既然如此,她就并非完全效忠钱进。”
凤纯思考着,点点头,“你说得对,所以她留在钱进身边,一定另有目的。”
萧隐继续道:“不错,然而另一方面,她与我们立下赌约却又同钱进出卖我们行踪,这一点……”
见萧隐久久不言语,凤纯赶忙追问道:“这一点怎么了?你也想不通?”
萧隐摇头叹声:“我的确想不通。也许她是一个贪财的人,目的是为了要我们与钱进打起来,她好坐收渔翁之利,可是她不像这种人。”
凤纯道:“不错,她若这么爱财,就不必劝人戒赌……”话及至此,凤纯脑中忽有灵光一现,“等等!账本!”
萧隐皱眉疑惑道:“账本怎么了?”
凤纯道:“我们与她的赌约,老板娘想要钱桃李名下所有产业的账本,可是钱桃李的产业遍布宋州,他的那些黑账都够摆满十件屋子了,这些账本就算拿来也无法取得他名下财产,可是她对账本那么势在必得……难道她想要的其实不是账本?”
听到这里,萧隐恍然大悟,接下去道:“账本之内另有玄机?也许我们该去别院看看!”
凤纯道:“不错,但现在戒备森严,我怕……”
萧隐道:“你在担心我的轻功会拖累你?”
凤纯的轻功冠绝天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自是不必说,天底下没有能困得住她的牢笼。可是萧隐就不同了,这个人从六年前一战成名之后便销声匿迹,江湖人只知晓其剑术精湛,武功不凡,却从未见过他的轻功。轻功不代表武功,一个武功盖世的大佬有时候轻功却烂的令人发笑,而一个轻功绝妙的高人,有时却往往是对武功只闻皮毛的小偷。
所以凤纯发出此等疑问,并不稀奇。
但现在有了萧隐的回答,她就放心多了,于是二人立刻出城,朝着郊外的那处别院寻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