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卫子歌亲批文书,告流民,为解其苦,特从南阳请了个得道高人来曲水,招亡魂,以慰生人。
这事不过两天,已在上千顶营帐间传播开来,那些失了亲人的家眷偷偷藏在草帘后头,眼中满是愁苦与怀疑,根本不信世上真的有人能令已故之人还魂,可煎熬得狼狈不堪的心却想着,万一呢,万一我真的可以再见一见呢!
心有期盼,就有了重新活过来的动力。
所以当侍卫按照大公子命令,挨户收取每个人的头发时,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从头上生生扯下一绺,小心缠好,再用油纸包严交到侍卫手中,送行时,千叮万嘱他们小心,唯恐自己错失了这微弱的希望。
六月廿四,炎热的季夏终于快挨到末尾,天大阴,连残月也无,整个大地笼在雾蒙蒙的夜色里。
隔着营地三里外,孟令风着人特意搭了圈青色的围帐,围高一丈,顶露天,四下不设烛,以侍卫把守,旁人难以靠近。
明明无风,可入口处的火盆,却忽明忽灭地闪着灰白的火光。
宋星摇扶着郝大婶慢慢溜着,她刚刚照料郝大婶喝了药汁,近日郝大婶在汤药的调理下身体已见好转,可心情悲痛,整个人还是麻木低迷,脸上不见神采,就着宋星摇的小臂,像根会走路的朽木,只有双腿在动,眼中已如一潭死水。
“大婶,你还记得我吗?”
宋星摇挽着她,眼尾悄悄向围帐的方向瞥了瞥,手里握着的胳膊皮肉松弛,隔着衣衫都能感觉出它的枯竭,虎口稍一用力,几乎就攥住了骨头,攥得她心里一咯噔,她尽量平摊手掌,以掌心来托住郝大婶的胳膊。
郝大婶的视线直视着前方,里面的光线散了焦,小步小步向前挪动身体,既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肢体上的回应。
宋星摇叹口气,看来不需要额外想借口解释要去的地方了,只要她引,郝大婶就会跟,没有意识的游魂一般。
接引的戍卫从路口的阴影下露出身形,宋星摇向他点点头,示意他开始准备,戍卫转头轻手轻脚地跑走,没敢踏碎黑夜的平静。
宋星摇望着戍卫隐去,领着郝大婶走到火盆前,顿住步伐,轻轻一握这孱弱无力的手臂,“大婶,你可想再见一见你的儿子?”
“儿子……”
这普通的两个字牵引出最柔情的呼唤,郝大婶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她抬起脖颈,艰难地转头看向宋星摇,张张嘴适应了片刻,才喑哑道:
“阿鹏……我能再见到阿鹏?”
宋星摇眼露悲伤,挤出一丝暖笑,点点头,“能,能见。郝婶,他……阿鹏,就在围子那侧等你,他回来见你了。”
旁边的戍卫闻言从怀中掏出一包草纸悬在盆上,抖了开,里面飘下一缕灰白的银发,落入火中,火舌一舔就烧起来。
郝大婶盯着那簇即将再次熄灭的火苗,浑浊干涸的眼球蒙上一层水雾。
宋星摇轻轻推动郝大婶,“大婶,你快去,阿鹏他就在围子里边等你呢!”
大婶铆足力气抬腿就向前走,两步后突然又停下,垂下头浑身抖起来,喉咙里低声哽咽,宋星摇心里一阵发酸,也不催促,抬手轻轻摩挲郝婶的脊背安抚她,待她稍稍平复下来,才轻声说:
“大婶,火光熄灭,阿鹏就该离开了。”
郝大婶肩膀一震,转头看了眼火盆,里面火焰不再炽烈,像是随时就会燃尽。
郝婶手忙脚乱地摩擦脸颊,“这就去、这就去”,步履踉跄地钻进了围子的入口,抖动的火光里,她那干瘦的身体连外衣都撑不起来,空荡的衣裳褶成一道道凌乱的影子。
天空已彻底黑下来,漫天星辰躲在卷云之后,投不出一丝光亮。
围帐里也是漫漫黑幕,郝大婶无助地站在空无一人的围子中,看着黑漆漆的一切,不知所措。
她的两手僵硬地垂在身体两端,攥着拳,嗓子咽了又咽,才扯出一道悲戚的音。
“阿鹏,阿鹏,我儿,你在哪?娘……娘想见见你,让娘见见你好不好……”
围帐内侧的一圈火把渐次燃起,光线照到宋星摇的身上,将她的身影拉长,落到郝大婶脚下,她催动谍庄秘术,变成一个壮健朴实的男子模样,轻轻唤着前边的老人。
“娘,我在这里。”
郝大婶听见声音,短暂的僵直之后,肩膀猛地开始颤抖,整条手臂也控制不住似的痉挛,她作出转头的动作,却迟迟不敢回身去看。
或许她怕所见不过幻影,悲伤之余再也难以招架这场空欢喜;也或许近乡情怯,自己日思夜念的儿子就在身后咫尺,反而心中怯于面对。
“娘!”
宋星摇又喊了一遍,慢慢向着郝大婶走去。
郝大婶埋着头无声颤抖,整个人像个毫无生气的稻草人,在风里煎熬挣扎。
“娘,我来看你了。”
宋星摇轻轻将手搭在郝大婶的肩上,在她身后低喊。
郝大婶颤抖着身子慢慢回过头,看见她的儿子真真切切就在眼前,也正微笑望着她,忽然大声嚎啕,瘫坐在地,泪水流不尽般地灌进嗓子中,糊成破裂的水泡:
“我的儿!我的儿啊!”
她伸出手臂,颤颤巍巍地抬起来,用指节轻轻刮了刮郝鹏的耳垂,是软的,是有温度的,喉咙上下一滚,忽尔大声嚎哭,手臂紧紧拢住了儿子的后背,又狠狠拍打着。
“你回来了,是阿鹏回来了……阿鹏阿鹏阿鹏啊!你知不知道娘的心有多疼啊!娘不该、不该呀!”
郝鹏半蹲下身,也张开两臂拥住了自己的母亲,那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身上却是半分都不疼,只有内心隐隐作痛。
他强忍住心中悲痛,声音哽了又哽:
“娘,我在,我在!是我回来看您了!”
他将头埋进郝大婶怀中,宛若年岁不大的小儿郎依恋着自己的母亲不肯松手,哭声闷在两人的怀抱间,从单薄的身体中透出来,低沉的悲泣向上空扩散而去,竟穿透了无尽的黑暗,落入围帐外,营地间,曲江两岸所有人的耳中。
郝大婶抚摸着儿子的头发,一遍又一遍,摸不够似的,断断续续地哭诉一个多月来的思念,郝鹏扶住娘亲的胳膊偎在她怀里,听她倾述,在她抹泪的间隙低声劝慰:
“娘,娘要好好的,莫要想儿。只有娘好好的,儿……儿在另一边才能安心往生。”
郝大婶牢牢抓住儿子的肩,不住摇着头,目露不忍。
“娘知道,娘知道……但是娘怎么能舍得你!娘想跟着你一块走,娘不想……”
她大口吞咽着喉咙中的泪水,“不想白发人送你……”
郝鹏抬起头,轻轻擦着娘亲脸上的泪水,可这泪水就如决堤的长河,怎么也擦不完,怎么也擦不干。
“儿啊,是娘的错,是娘让你去做祭典礼的工匠,是娘头昏了想要几十两工钱,要不是娘,你现在还是娘的儿子,活生生的儿子……也不会……”
郝大婶说到此处已哭得不能自已,浑身颤抖得厉害,眼泪落在郝鹏手背上,一片冰冰凉凉的潮湿。
“娘,儿从来没有怪你。不是娘的错,是儿自己去录的名,子也想多挣些银子好好孝顺娘!娘辛劳一辈子为了儿子,儿也一样,只希望娘好好活下去。娘活着,儿就安心;娘要是痛苦,儿到死也没法瞑目啊!”
郝大婶泪流满面,摸向他的头,他的脸,他的肩膀,攥着儿子的手不住点头。
郝鹏从娘亲的怀中爬出来,跪在娘亲身前,挤出个灿烂的笑脸。
“娘,今晚我便真的离开了。请娘保重,儿与娘亲缘未尽,日后儿定当以其他机缘回到娘身边陪伴。娘,你且好好的,等儿重新回来。”
他重重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望着娘亲,一步步向暗处退去。郝大婶瘫在地上,满眼不舍地看着儿子渐渐消失,枯槁的手抹掉脸上的泪,却也抹出一点颤抖着的向上的笑容。
火把齐齐熄灭,郝鹏的脸扭了一瞬,重新变回宋星摇的样子,可她眼中的泪水仍然汩汩向外溢着,并没有从母子的生离死别中剥离。
空中阴云尽散,寥阔无边的黑幕上星光疏阔。
宋星摇呆立在围帐外的影子里,心仿佛麻木了,情绪一股脑堵在胸口,身体中的血液激荡着拍打千万条血管,却怎么也穿不透那堵沉重的高墙。
外头有两个戍卫搀扶着郝婶一路离开,其余看守的人也在看不清的暗处无声撤走,杂乱的脚步很快就消失在惹人愁思的黑夜里。
她展开掌心,里面握出了一袭凉汗,翻到手背,皮肤被抹掉的泪水沾湿,也泛着湿漉漉的水光,她看着自己的手,离自己的眼睛有点距离,在黑暗里渐渐碎成一大团的模糊,从眼眶溢了出去。
一道温暖的气息贴在了她的指尖,顿了一顿,然后将她的手整个包裹住,卫子歌细腻和煦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
“别伤心,有我在。”
他牵着她,穿过黑暗的夜幕,穿过躲在外边偷听的百姓人潮,穿过流人营帐之间苦寂的风。
再未说过一句话,只牵着宋星摇的手不急不缓地向前走着。
这是宋星摇着手处理开解的第一个流人,她选择了她认识的老妇。
卫子歌并不担心事情是否会办得妥帖,他只是有点好奇,赫赫有名的谍庄之人,秘术究竟多么神奇,能惹来历朝历代的权贵趋之若鹜。
他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旁观了整场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情的确令他动容,可他更多的关注都放在了谍庄的幻术上。
谍庄的幻术果然毫无破绽,甚至连任何准备都不需要,只眨眼间,宋星摇的身子乍然变成一个面貌陌生男人,那一瞬间,连他也感到份外震惊。
这样的本事,确实值得得到无数人的追捧,可对于那些没有得到的人来说,这本事,这样的人,又何尝不是潜在的威胁呢?
卫子歌本是冷眼看戏,心里琢磨着往昔的谍史如何混迹于权谋政治当中,如何搅弄风云,又如何在一代又一代更迭的王朝后兔死狗烹而最终凋零。
他笼络宋星摇,看重她的本领,可心里又提防着这群人那莫测的本领,无法掌握的东西,他一定要彻底了解清楚才能放心。
不过是刹那间的恍惚,卫子歌看得心里一惊,毫无破绽的伪装,如果配上游刃有余的演技和冷硬无情的心,将会是多么趁手的一把刀!
黑夜下的时间、空间都被无限拉长,似乎走了很久,宋星摇蜷在手心里的手依然带着凉意。
卫子歌原本虚握着的手,轻轻的收紧了些,攥紧了她冰冷的指尖。
他站在更暗处准备离开的时候,看见宋星摇居然还在伤心,本以为她一时情难自拔,平复片刻就好,再则也想悄悄观察她,看一看她在无人的角落里,拥有的最为真实的一面是什么模样,于是他缩回欲走的脚,带着玩味的心情静静审视着她。
但片刻后又片刻,宋星摇憋住不掉的眼泪非但没有干涸,反而开始大颗大颗的往外流淌,借着黑暗的掩饰,哭得更为肆意,卫子歌忽然发现,他想错了。
他用一颗对倾轧、谋局习以为常的心,误解了一个善良的姑娘。
卫子歌看着宋星摇哭得不能自已的样子,慢慢露出一点苦笑,善良实属难得,可是,一个善良的人,她能够在诡谲的泥淖中坚持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