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山巅之志(3)
书名:弈中星辰慕 作者:小阿荃 本章字数:5046字 发布时间:2023-10-22

最初被拉住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待到情绪渐复,眼角的泪流干,宋星摇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手被卫子歌牵在了他的手心里,心里蓦地一惊。

“公子……”

 

宋星摇看着自己的手,想尽快抽出来,又鬼使神差地没有动,小声询问道:

“我们这是去哪?”

 

卫子歌侧头看了看宋星摇,见她的睫毛挂着尚未风干的水汽,半低着头,对自己的手露出羞赧的神情,他沉默片刻,短暂的思量后,松开了宋星摇的手,露出一抹笑。

“跟我走就是。”

 

指尖被攥得温热,骤然露在风里乍生一袭薄凉,宋星摇将指尖蜷起来,留下上头的最后一点余热,在背后悄悄看了眼卫子歌,咬唇硬憋,终究没有憋住嘴角翘起的窃笑。

 

整片营帐区恢复了宁寂,只有两人沙沙的脚步声穿过碎石小路,一路延伸至北侧的马厩。

 

走到附近,干瘪掉的草料清香和着牲畜身上的腥膻气扑面而来,棚子内外都灭了灯,纵深处几乎黑得看不清,眼前的围栏当中,五六匹骏马只剩流畅、健壮的肌肉线条隐约可见,四腿曲起,三三两两互相挨挤,匐在干草堆旁休息,发出缓慢沉默的咀嚼声。

听见有人靠近,一只低矮的马驹从后侧支腿站起来,甩了甩马尾,跺蹄嘶了几声,其余的几匹成马只懒洋洋地偏过头看向厩棚外的人,嘴里咀嚼不停,鼻孔里偶尔喷出一团气。

 

走到第二间厩舍时,弼马倌提着角灯从廨房那处快步赶来,举起灯照了照两人的脸,立刻垂下头不敢再多做打量。

“大公子安!大公子可有吩咐?”

卫子歌简单“嗯”了声,左手点向一匹马,指尖的轨迹画出长长一条直线,隔了中间的两匹马又点了点最外的一匹,吩咐马倌:

“将这两匹马牵出来。”

 

马倌将角灯挂在木楞的铁钩上,拔出锁销,动作麻利地牵马出棚,又套好马具,将缰绳递到卫子歌手里才默默退到一边等候。

 

“这匹马尚还年幼,比较温顺,给你来骑。”

卫子歌虚扶宋星摇一把,见她跨上马背,自己走到另一匹更高大的马旁,只抬腿一蹬便稳稳跨上去,向外溜出几步,回头找到马倌的位置,目光定在他身上,低声嘱咐:

“吾离开后,你前往孟卫史营帐替吾传个口信,就说吾天明即归,叫他不必担心。”

 

马倌颔首承了,卫子歌看向宋星摇,轻声笑了笑,倏尔扬鞭一击策马而去,沙石捣地,只身后留下朗朗几字:

“跟上我!”

 

 

黑夜的风扑面破开两瓣,两人一前一后,在空荡荡的夜色中纵马疾驰,马蹄隆隆,踩过杂草丛生的土地,踩过碎石粗粝的官道,从曲水城半新半旧的城门跃出,化成两道鸿影。

 

宋星摇稍落在后,迎面而来的风结成坚韧的气流,沿着她微微倾俯的上身淌泻而过,前方的卫子歌背影挺括平稳,不时挥臂打马,牢牢压在宋星摇前头。

 

“跟上!”

 

风里送来卫子歌的呼喊,他转回头一踢马腹,马顿时绝尘蹿向黑夜深处,宋星摇恹恹的心情暂时被胜负欲取代,眼梢眯起,随之攥紧缰绳挥动,和胯下马一起铆足了劲儿追赶。

 

两人乘着微弱的星光一路向南,酣畅淋漓地跑过多半个时辰,再无人烟,只剩山川草木与曲江相伴。

 

卫子歌在一座山脚之下勒住马缰,马收了疾蹄,踢踢踏踏在地上踱步,他攥握缰绳下了马,目光伸向后方才跟上的宋星摇,伸出手示意,扬起的脸颊上,笑意中似乎带了点挑衅。

“怎么样,可还有力气登山?”

 

宋星摇看了看来扶她的手,扬眉一笑,并未去扶,而是向后侧过身,自己撑臂跳下马,志得意满地回道:

“骑了会马而已,公子瞧不起我?”

 

对上卫子歌的眼睛,忽反应过来,仰起头向上瞭望,有些疑惑,“登山?现在吗?”

 

卫子歌笑着一点头,“没错,现在!”说着转身向着山脊拾阶而去,“快跟上我,天色太浓,你自己在后别碰见危险!”

 

顿了顿,再传出来的声音明显远了些许,“如果跟不上……可就白来一趟了……”

 

刚刚重新萌芽的伤怀感又被卫子歌的挑衅按捺住,宋星摇好胜心大起,挂好缰绳,几步追了上去。

 

夜里登山少了观景的闲情逸致,满心的注意力都在脚下。两人沿着龟裂的石板路一阶一阶向上攀登,待半个时辰,石板路戛然而止,几块凌乱的碎石之后再往上,就只剩无数路人生踩出来的泥土路。

 

卫子歌顿了一步,将宋星摇让在自己身前,黑暗中却能看得见他笑意盈盈的双眼。

“宋姑娘这样生龙活虎的,不如,你在前边替我探路?”

 

宋星摇无声一笑,隔着黑暗静静看了卫子歌片刻,心里明白他的意思,他哪里是让她探路,不过是怕她一不小心滑倒,而他在身后顺手就可以护住她。

 

“公子累了直说!还有心编了个借口掩饰!”

她嘴上也不饶人,一转身就向山上跑去,几步就隐没了身影。

 

卫子歌看着她重新活络起来的样子稍稍露笑,若有所思地凝望着眼前的漆黑,俄顷也迈开大步,轻车熟路地跟上宋星摇的步子。

 

黑暗里的攀爬耗费了大量的体力,天又闷热,宋星摇热得满头细汗,方才凝堵在心窝里的伤痛和郁结随着汗液一同排除体外,心情比之离营时轻松许多。

一棵手臂长的枝干横斜于前路,她抬手抓住枝干借力,手臂曲肘一撑,整个人腾空,在枝杈上半旋落地,笑嘻嘻地站在原地等候卫子歌。

“公子为何大半夜的要来登山?噢噢,是不是我刚刚在郝婶面前演得还魂不够逼真,所以带我来这荒山野岭找找灵感?”

 

卫子歌摸着虬结粗糙的枝干,抿嘴笑了笑,“恰恰相反,你演得很好。”

 

他抬眸看了眼宋星摇模糊的身形,手指搭在枝干上,向旁端一路滑动着走,身影在黑暗里渐隐,不过片刻,便沿着枯枝绕了半圈,声音也由远及近。

“就是太逼真了,所以连你也陷了进去。”

 

来到宋星摇面前,两人的距离重新拉近,他低头再看她,鼻尖上沁出的汗珠朦胧细碎,漆黑的眼眸盯着自己,里面光彩熠熠,却沁出一抹忧伤的底色,看得出她在努力控制心里的情绪,担心扫了自己的兴致。

 

“陷进去……”宋星摇眼神刹那一黯,没有否定,“生离死别,谁看见都难免动容的吧。郝大婶那么伤心,也不知道以后能否想通,好好生活下去。”

 

卫子歌笑了笑,未答,向高处一望,转过身顺手扯了一把宋星摇的裙袖,径自走在前边,“快,还有很长一段山路,不过——现在我不累了,所以接下来的路,由我先走。”

 

大概又爬过一个时辰,夜色已经如墨染一般深重,星光点点,脚下的路完全被踩到矮伏的草窠取代,不时有飞蜢惊醒,蹿出草叶,划出一道无声又快速的线条。

两人所有的精力都用来仔细看清脚下的路,再无力分出一丁点用来交谈取笑。

拨开乱长成一团的树藤,拽住藤条借力向上,碎石被脚蹬得沙啦啦滑下山坡,卫子歌先踏上平地,回身搭手,小心拽了宋星摇上来,回头望去,群山沟谷在沉沉夜幕中仍显出极其淡的数条轮廓,连绵交错,山顶的风更清澈,更有力,吹动着团团云雾在广袤的天际飘过。

 

卫子歌些许气喘,直身靠在一棵树干上看着宋星摇微笑。

“好了,我们登到山顶了。嗬……”

 

他稍作喘息,遥望苍穹青山,心境无比开阔,又无声吸了几道长气,眉目俱舒。

 

宋星摇俯腰深深呼吸,清风入鼻,慢慢调和了她的心跳,向前走过几步,极目眺望,只见浓郁的山石如水墨挥就,飘洒写意,入目的景象虽只有墨一色,但有浓有淡,更显意境,即使黑夜里也衬得天高地辽。

风拂面而过,里衣浸湿的汗慢慢滚凉,蒸腾后的清凉密布周身,只觉从内至外皆是惬意。

 

宋星摇展开双臂,迎着风上下挥动,一脸的享受。

“呼——怪不得公子要领我来此,我明白了……流了汗、吹了风,心情果然好了不少!”

 

周边的山坳像磬钟,放大了温柔的声音。宋星摇挺起胸廓,闭上眼听着山风在耳边猎猎作响。

自她到了南地,就再未感受过猛烈呼啸的风雨。

相比于细腻的柔情,她更喜欢北境的凛冽,就像谍庄一样,虽是积年严冬,却有独特的肃杀,被干净的风一吹,一切想不明白的愁绪都能轻而易举地吹散了。

 

“其实,你还不够明白。”

卫子歌不知何时已移步来到宋星摇身侧,他的肩高出宋星摇的一大截,在半昏半暗的夜里,依然气魄逼人。

 

“嗯?”

宋星摇有些疑惑地看了眼卫子歌,闭上眼放松心绪,等他接着说下去。

卫子歌眺望远处,笑了笑,并未直接点明谜底,“如此山高路险地爬一座山,可不只是为了帮你疏散郁结的。”

 

他略偏了头,随便选个地方,自己先席地而坐,又看着宋星摇示意她也坐下来。

 

“不是啊……那我有些猜不透公子的心思。”

宋星摇挨着卫子歌坐好,看向远处,想了想,还是一团子空空,山上的风太舒服了,又是和他单独在一起。

 

她转眸悄悄看了看卫子歌的侧影,本想绞尽脑汁再琢磨琢磨,突然想起慕岑,从认识他起,她好像就在一直猜测他面具下的样子、身份、行踪,再看眼前判若两人一般云淡风轻、混做不觉的卫子歌,闷闷憋出一口恶气,索性彻底放弃,头一扭,口吻也气呼呼的。

 

“算了,不猜了!公子领我来自然有道理……没道理的话也无妨,来都来了,就是看看夜里的山景也挺好!我现在累得头晕,什么都猜不出来!公子要是想说,我就听上一听,要是不想说……不想说的话,我就在山顶好好睡上一觉,然后明早稀里糊涂地再回去就是。”

 

卫子歌被她逗得生笑,静了静,道:

“为什么要猜呢?姑娘想问什么、知道什么,只管直接问我就是啊!”

 

他转头对上宋星摇一双完全不信的眼睛,笑意更深,“以后也一样,在我这,你不必费力去猜,只要你开口问我,就一定会得到一份答案。”

 

“吼!”宋星摇突然兴致高涨,眼眸发亮,“照这么说,只要我问了,公子就会回答我,无论什么问题?”

 

卫子歌眼睑略一眯,“无论什么问题。”

 

“好啊!那我现在就有问题要问!公子你是不……是……”

话脱口而出,问题还未说完又刹住。

她是想旁敲侧击问一问卫子歌与慕岑的联系的,比如“公子你是不是喜欢一人独行啊”,或者“公子喜欢戴面具吗”,再或者“公子你救过的人还都有印象吗”等等,在挑明慕岑身份这事上,她一直贼心不死,但一想起慕岑说过,如果没有证据,即使站在他面前也坚决不会承认,宋星摇又蔫了下来,所以卫子歌现在说这话,根本就是矛盾嘛!

 

矛盾?

想到此,宋星摇突然一怔,又品了品卫子歌的话,突然明白过来,气得一乐,“好啊,公子,我才琢磨明白呢!你说,只要我问,就一定会得到一份答案,可是你没说这答案究竟是真是假呀!哎呦吼,感情你在打机锋呢!你,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卫子歌避开宋星摇的目光看向别处,嘴角的窃笑弯得高高的,末了语气平静道:

“被你发现了。”

 

宋星摇被他噎得讲不出话来,她似乎从不曾想过,端正不苟的大公子也会戏弄旁人,一边气笑,一边翻了个无奈的白眼。

 

卫子歌本看着前方,却也忽然转过头对上她的眼睛,两人靠得太近,卫子歌均匀的呼吸洒在宋星摇的眼窝,睫毛颤着抖了抖,将宋星摇的心也抖乱了几拍,好在夜色仍浓郁,卫子歌应当看不清她脸颊染过的绯红。

 

 

就这样听风静坐,时间在黑暗中仿佛停滞一般,难以察觉它的流逝。

 

宋星摇将下巴靠在曲起的膝盖上闭目凝神,听见卫子歌掀袍起身,不过片刻,就听他柔和的,带着丝兴奋的声音唤她:

“宋姑娘!快来看!”

 

僵坐一夜,腰臀都是酸疼,宋星摇本有些困乏,意兴阑珊地睁开眼随意看了眼,立刻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缓缓起了身。

 

拂晓的太阳自天际喷薄而出,漫天金光倾泻万里,化成碎金在云层里恣意闪烁,染透了山峦。

灿烂的霞光从山脚平原一路腾升,遇山峦阻隔,暂存一记昏影,片刻后,金轮高升,从高耸的山尖跃出,在刹那间驱散残余的黑夜,只剩彩云翻涌滚袭,与薄雾交织缭绕,在峰峦的山腰浮动。

大地满目金辉,白鹤穿云飞行,目光的尽头再不是穿不透的黑暗,而是一望无垠的天地。

 

“宋姑娘,昨夜你替我初次慰藉陕原流人,我知道,你虽然口中不提,心里却也受了影响。登一次山,流一场汗,诚然可解一次心里的难受。可你知道,营内有多少流人?千人!整个天下又有多少苦难百姓?恐怕万万之众!”

 

他走到宋星摇身侧,目光凝重地看了眼她,继而负手面向山川而立,风吹得他的衣袍鼓动作响,晨曦的阳光照在他颀长的身形上,将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拉得很长。

 

“立于世,皆是苦,皆是痛,你怜惜、悲悯,完全未错,可是你又准备爬多少座山、流多少汗呢?有的人逃避悲伤,有的人屈服悲伤,有的人无视悲伤,你总不能……永远都靠着流汗爬山调节心绪。”

 

眼前已是彻底的高阳明媚,山河瑰丽,辽阔壮美。宋星摇向前一步,未越过他的位置,问道:

“那么公子呢,公子如何对待悲伤?”

 

卫子歌默立半晌,才正色道:“我容纳悲伤。”

 

初听见这句话,宋星摇并不理解,当她再向辽阔的层峦眺望而去,心境才依稀开朗。

“容纳悲伤,悲伤不过公子心中万千所忧虑事之一,悲伤再大,盖不过社稷百姓,盖不过家国大业。公子可为悲伤之事生恻隐之心,却绝不会因此沉沦,驻足不前。”

 

宋星摇娓娓道来,身子又向前半步,与卫子歌并肩而立。

 

卫子歌身形不动,眼中微微有惊诧和欣赏流露。

 

“鹏鸟扶摇直上兮,其势可破灵霄。夫云山溪谷,皆在吾足下。”

 

卫子歌振袖向着身前一挥,仿佛要把山河尽数揽在怀中,他再看宋星摇,眼里璀璨如琢。

 

眼前是波澜壮阔的山川云景,耳边是势吞山河的壮志豪言,宋星摇不禁胸中激荡,再无半点夜里时对郝大婶丧子之痛的纠结难平。

 

她沉了口气,声音像担负太多重荷般沉甸甸,“我自问做不到心如静水,但当牢记此刻景象,愿比公子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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