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九年四月初九,未时。
白槿宜的马靴刚沾到闺房青砖,就被丫鬟寸心揪住了袖口。梳妆镜里,她鬓角还沾着城郊马场的红土,打马球时被汗水黏在额角的碎发,像匹不服驯的小马驹鬃毛。
“我的亲奶奶!”寸心举着梳妆盒直跺脚,“老爷的都快侯了一刻了,您瞧瞧这头发。”她猛地抽出白槿宜发间的乌木簪子,打马球时随手挽的利落马尾瞬间炸开,草叶和细沙扑簌簌落在胭脂盒里。
白槿宜揉着发顶笑骂:“松手松手!本小姐自己来。”话未说完,簪头镶的玉兰花就勾住了鬓发,疼得她倒吸凉气。“见鬼,这劳什子簪子,哪里及得上马球杆顺手?”她扯下簪子甩在妆台上,玉兰花磕在铜镜边缘,发出清越的响。
这日她满十八,却比平日更像个提线木偶。
若不是父亲突然归家,此刻她本该在城郊马场与男儿们并辔飞驰,哪里需要对着这堆沉甸甸的金钗玉簪发愁?
父亲是朝廷重臣,平日里在朝野之间威风八面。回到家中,更是说一不二的主宰,因政务繁忙,常常周旋于朝堂之上,归家的次数便屈指可数。惟其如此,每次他踏入白府大门,府中上下都如临大敌,奴仆们皆敛息屏气,各司其职,力求不出一丝差错。
而白槿宜身为白家的嫡女,更是承载着家族的荣耀与期望,所以她务必在父亲归家之际,将自己装扮成温婉贤淑、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模样。
可越是着急,越是容易出错,经过一番胡作非为,少女的满头秀发终于成了一蓬乱糟糟的鸡窝。
’唉,算了算了,还是你帮我弄吧。’望着镜子里乱七八糟的自己,白槿宜终于不耐烦的扬了扬手,干脆把一切打包给了丫鬟。
与此同时,心里有些感叹,自己可真不是个做女孩儿的命。
按理说,身为女子,类似这种梳妆打扮,涂脂抹粉的把戏,白槿宜本该如呼吸般驾轻就熟。
可她偏偏是个异类,凡是女孩儿家的玩意她都一概不通,反倒是男子们爱玩的东西,她给学了个有模有样,属于一碰就会,一会就精,尤其是打马球!
‘白槿宜啊白槿宜,你妈把你生得这么潇洒,偏偏你要做个女子!’白槿宜叹了一声,有气无力的。
‘快别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了小姐,一会儿老爷还要考你呢,你准备好了吗?’丫鬟的话里隐含着担忧。
‘考我?’白槿宜陡然一惊,像是被一道惊雷击中,下意识地抬手拍了下脑门儿,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糟糕,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今天是书院放假的日子,照规矩,白老爷通常都要来检查白槿宜的功课,可白槿宜却因为和朋友们在一起打马球,把这事儿忘到了爪洼国。
这要是被白老爷追究起来,后果不堪设想,指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说话间,白槿宜根本来不及多想,三两下便换好了衣服。紧接着,又飞起一脚,把打马球的行头踢到床下。
‘快,把我的课本拿过来。’情急之下,白槿宜再也顾不上仪态,当下急声呼喝着丫鬟,试图在考验来临之前,临阵磨枪。
‘是。’这时候,寸心也已帮小姐绾好了发髻,二话不说,便把需要的课本拿了过来。
主仆二人配合默契,就在白槿宜撸胳膊挽袖子,准备猛补一通时,门外却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先是‘吱’的一声响,下一刻,一个身穿绿衣,面容秀美的丫鬟推门走了进来。
一见此人,白槿宜顿时心凉半截儿....
她叫做晴翠,是白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因是常常随侍在主母身边,加之其对夫人忠心不二,言听计从。是以在白府之中颇有些地位,时间长了,大家几乎都把她当成是白夫人的代言人。
“小姐,老爷在后堂候着。”晴翠的目光扫过她裙摆上未拍干净的草籽,语气像腊月的井水。
‘完了!’
白槿宜心弦陡然绷断,只觉得头顶上有一片乌云遮了过来。
半盏茶的时间,白槿宜由丫鬟领着,来到了后堂。一进屋,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白老爷,他坐在首座,一脸严肃。白夫人坐在侧首,低眉顺眼,她是个很守本分的女人,长这么大,白槿宜从没见她违背父亲的意愿,哪怕一次。
这次也是一样,白老爷说要检查女儿在学院里的成果,她就很顺从的遣自己的贴身丫鬟来找白槿宜,其实,她明知道自己的女儿是怎么样的。
生在高门大户,白槿宜自幼便接受到了良好的教育,白老爷人脉广博,没费多大力气,便在朝里请来了一名很有学问的夫子,来做女儿的启蒙老师,学习内容大都不离四书五经诗词歌赋的范畴。
等白槿宜年纪稍稍长些,白老爷又跟母亲商量,把她送到了附近的一家贵族书院。
那可真是一方崭新的天地!书院里的同学,大多都是些贵族子弟,大家年岁都接近,身份又相当,自是极易打成一片。
再者,白槿宜生来便具有三分磊落,三分洒脱,不说自己家人,连朋友也经常打趣,说槿儿这副做派,只有三分女孩儿家的本色,剩下七分,尽是男儿的性情。
惟其如此,这家书院于她而言,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去处。
书院里自然设有女子专修的课业,诸如琴棋书画、烹饪女红以及社交礼节之类。
但白槿宜却对此兴致缺缺。在她看来,还是男子们研习的学问更加精彩,诸如骑马射箭,谈兵论道,朝堂上的纵横捭阖、战场上的金戈铁马,单是听着,便比那些小妇人的儿女情长有趣得多。
虽说心底不情愿,但她毕竟还算是个孝顺的女儿,为了不让父母失望,也只能在闲暇之余,顺手兼顾一下女子的功课。只不过这样一来,她的女工针线,琴棋书画等学术,自然也就远远不如那些“小妇人”运用纯熟了。
“唔,槿儿来了。“
白老爷见女儿进来,先是上下打量一番,片刻之后,眼中不禁闪过一抹赞赏。
诚然,此时的白槿宜头戴缨络,身披绣衣,容貌秀丽,仪态端庄,单瞧外表,比起在外疯玩时,乖巧了不知多少。
更关键的是,她此刻的模样,完美契合了父亲的审美。在他眼中,自家女儿就该妆容精致、知礼守节。
‘是,父亲。’闻得相唤,白槿宜赶紧捏着嗓子,福了一福,学起那些‘小妇人’的做派。
‘嗯,不愧是鼎鼎有名的平章书院,咱们的女儿在里边读了两年书,看样子,倒是温婉了不少。’白老爷捻了一把胡须,显然对当初送女儿去书院的决定极为满意。
‘老爷英明,槿儿这两年,的确是变了不少。’白夫人自然是要顺着他说话。
白槿宜却半点儿也高兴不起来,耳中听着屋外鸟雀聒噪的叫声,心里只盼望这一切早点结束。
’唔,难得为父今日有空,槿儿,且将你这阵子的所学展示出来,为父与你品评一二。’
真要命!
白老爷总是这样,干什么事都喜欢一阵见血,白槿宜本来还想靠打哈哈蒙混过关,现在看来,完全没有指望了。
但她强自镇定,心念一动,婉转地回复:‘父亲说的是,只是女儿的学术涉猎广泛,若要一一展示开来,恐怕到了天黑也展示不完,父亲公事繁忙,好不容易回家一趟,理应多多休息,跟母亲好好亲近亲近才是啊,至于女儿的功课么,不如改日...’
‘这也说的是。’白老爷听女儿这么一说,果然低头沉吟,竟似被这几句话打动了!
白槿宜小心翼翼的用眼角余光散了一眼他的神色,内心一个劲儿的狂喜,暗地里忍不住给自己竖大拇指。
‘白槿宜啊白槿宜,你可真是冰雪聪明,智计无双,这也能给你糊弄过去!’
她正自窃喜,白老爷下一句话却猛然把她拉回到了现实。
‘我就考教其中一项课业,如此一来,时间便充裕许多。”白老爷抬头,斩钉截铁地说道。
‘哦...啊???’
事已至此,白大小姐还能再说什么?只好认栽,暗暗祈求菩萨保佑。
‘...好吧...’
‘风雅之事,无外乎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为父就先考考你的琴术。’白老爷饮下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
‘晴翠,去把琴给小姐拿来。’白夫人闻言,轻声吩咐道。
话音刚落,晴翠快步跑出,不多时,怀抱着一把琴折返回来。
她款步走到堂上,目不斜视,微微低头,静候指示。
“放到那边去。”白夫人抬手一指,示意道。
“是。”晴翠又应一声,随即将琴端端正正地置于白夫人所指之处,就在老爷身旁,放好后,再次退至一旁。
白槿宜望向琴上的十三根弦,忽然想起马球场上的十三道球门——同样是关卡,前者让人喘不过气,后者却让她热血沸腾。指尖悬在琴弦上方,迟迟落不下去。
‘来吧槿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