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爷强压怒火，过了好一阵子才平复下来，待神色再度严峻，便第一时间向女儿下达了最终通牒”：“从即日起，你给我乖乖待在府中，一步不许踏出，待你把功课学得通透了，再议出门之事。”
“不出门就不出门。” 白槿宜心中不屑，暗自腹诽：“反正这假期眼瞅着要完，等回了书院，还不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父亲的手再长，总不能伸到书院里头去吧？”
她微微扬起下巴，眼眸中闪过一丝倔强，当下既不回应，也不告退，只径自向丫鬟发号施令。
“寸心，把我写的这副词好生收好，拿回房里装裱起来，我要日日瞧着，才舒心。”
交代完这句，少女转身便走，刚迈出两步，忽然又想起一事：“对了。”在众人惊诧的目光注视下，白槿宜抬手将裙摆撩起，熟练地缠在腰间，“还是这样子走路舒服！” 她高昂着头，挺起胸膛，大步流星地朝着院外走去，临到门口，竟轻轻一跃，直至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白槿宜的卧室里，相对摆放着两张书桌，一张归她自用，一张是给丫鬟伴读准备的。作为世族大家，白老爷极为重视后代的教育，单从小姐卧室这布局，便能瞧出一二。
屋内所有文具、书籍，皆采用同等规格，与之相应，连丫鬟也要一同研习课本上的学问。
此时，寸心正坐在东侧的书桌前，手中紧握着毛笔，一笔一划认真抄写着《女德》一文。而她对面那张书桌，却空空如也。
寸心搁下毛笔，甩了甩微微发酸的手腕，摇着头轻叹：“小姐，您的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竟敢顶撞老爷。我入府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老爷发如此大的火呢。”
她可不是没来由的瞎感叹，放眼整个白府，敢挑战白老爷权威的人寥寥无几，即便白槿宜是他的亲生女儿，这也才是头一遭。
“这有什么？” 白槿宜瞟了她一眼，慵懒地应道，“凡事总得有个先例嘛，再说了，我又不是故意的，当时的情形你也瞧见了，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臭骂我一顿，还吹胡子瞪眼的，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我一个姑娘家，难道不要面子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悠至寸心桌前，俯身查看，“嗯，不错不错，就这样写。”
通常而言，白老爷惩罚女儿的方式有三种：其一为禁足，不许踏出家门半步；其二是断月钱，停发零花钱；这两种惩罚已经算是比较严酷的了，但最让白槿宜厌烦的，还要属第三种 —— 抄写《女德》。
在今日这场堂会上，白槿宜不仅各科成绩差强人意，还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顶撞了父亲。白老爷盛怒之下，直接祭出了这第三种惩罚手段。
说它难以接受，不单是因为白槿宜生性不爱动笔，更因这《女德》所宣扬的思想实在令她反感。好似唯有相夫教子、温婉贤良，才算得上是完美女子，而像她这般巾帼不让须眉、常常自作主张的个性，反倒成了异类！
“这等想法当真可恶！” 白槿宜愤恨地想着。虽说不知这文集的作者是谁，却也不妨碍她在抄写其作品时，于心底狠狠咒骂。一来二去，白槿宜索性连抄都不愿抄了。
好在有寸心，她着实是个称职的丫鬟，不仅能帮主人代劳抄写，就连笔迹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正因如此，白槿宜也乐得省事，往后一遇这类艰巨任务，便直接丢给寸心，此次自然也不例外。
“小姐，老爷这次可够狠的，整整五十遍呢。” 寸心苦着脸，仰头说道。
“不多不多，五十遍不多，六十遍不少，八十遍微微一笑。” 白槿宜冲她扮了个鬼脸，心中也觉得好笑。
“还微微一笑？我可是一点儿都笑不出来。” 寸心依旧沮丧，低声抱怨。
“行了行了，瞧你那模样。” 白槿宜佯装恼恨，手指轻点她的脑门，“一会儿她们送桂花糕来，我留十块给你，行了吧！”
“呀，真的？谢谢小姐，嘻嘻。” 寸心一听这话，顿时喜笑颜开，手中羊毫落笔如飞。
“好一个贪吃的丫鬟！”
“刚才还说笑不出来呢，瞧瞧，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 白槿宜含笑，轻啐了她一声。
“哎呀，小姐呀，您可别怪咱们没出息，桂花糕虽说不是什么稀罕物，可也不是咱想吃就能吃到的。” 寸心吐了吐舌头。
“好没良心的话，本小姐有好吃的，什么时候落下你过？好像我多亏待你似的。” 白槿宜有些忿忿不平，为她这话略感生气。
“寸心不是这个意思。” 寸心轻轻摇着头，小声解释，“小姐虽然不曾亏待过我，但您我之间到底隔着一层身份呢。”
“身份？” 白槿宜一怔，细细咀嚼这二字，不知怎的，心中涌起一股郁闷。
“是啊，小姐是主子，我是丫鬟，即便您向来亲和，与我姐妹相称，可尊卑有别，我不敢逾越。” 寸心垂首，声音低低的，却似重锤敲在白槿宜心上。
“原来，在你心中，一直有这层隔阂。” 白槿宜喃喃自语，顿感怅惘，“我虽为小姐，又有何可优越之处？论及才学，你琴棋书画虽未精通，却写得一手好字，绣得一手好花，哪样不比我强？我空有这小姐名号，实则处处受限，连街边贩夫走卒都不如。他们虽奔波劳碌，却能掌控自己人生，想去哪便去哪，我呢？我能做什么？” 白槿宜越说越激动，到最后，连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
“小姐，您怎么了？” 寸心见状，面露惊愕，她从未见过小姐如此失态。
“我……” 白槿宜赶忙收摄心神，静下来的那一刻，自己也有些茫然。方才那番话，仿若不受控制，脱口而出，可此刻，心里却似敞亮了几分。
正当白槿宜陷入踟蹰之际，一只蓝色蝴蝶翩然而至，模样煞是好看。它在花丛间轻盈飞舞，一对宽大的翅膀边缘，环绕着一圈紫色的荧粉，阳光洒下，光芒闪烁。
白槿宜赶忙抓住这稍纵即逝的契机，急切地对着寸心说道：“你看这只蝴蝶，能飞离地面数尺，虽说不及苍鹰那般，可跨越山海，但也称得上自由自在。它模样这般奇特，想必是从北方来的，寸心，你知道么，咱们南方跟北方大不一样，传说北方的冬天极为寒冷，那里没有城郭，没有都市，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旷野，人们以放牧为生，走到哪，家就落在哪……”
“那我可不知道。” 寸心摇了摇头，小手托着腮帮子，面露难色，“您是知道的，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送到白府里来了，直到如今，也没怎么出过远门。”
“那你想不想出去看看窗外的世界？” 白槿宜趁热打铁地追问。
她迫切渴望在这 “窗内的世界” 寻得同类，期盼有个人能理解她此刻的心境！
可惜，寸心注定不是那个人。她闻言默默思索片刻，终究还是摇了摇头：“不想。”
“啊！为什么？” 白槿宜满心不解。
“因为像现在这样的生活就很好啊，嗯，起码不用自己出去讨生活。跟在小姐身边，偶尔还能得到些好吃的，干嘛还要到外面去经历风雨。小姐说的那些贩夫走卒，他们虽说比较自由，但却一刻也不能松懈，一旦停下脚步，或许连生存都成问题。小姐，别怪我多嘴，您呀，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是多听老爷的话，别再想那些出格的事了。”
寸心不紧不慢地说着，在击碎白槿宜幻想的同时，也将残酷的现实摆在了她面前。
白槿宜知道已无话可说，当下闭口不言，唯有沉默。
在这个家中，除了父亲和母亲，就数她这个大小姐最为尊贵。但凡她有所指示，丫鬟们不论对错，都会依言照做。出了事情，也总是别人帮她善后，无需她费半点心神。
她换下的衣物，即刻有人拿去浣洗、熏香；她一个月的零花钱，撒出去，足够一个穷苦人家吃一年。
然而即便如此，白槿宜内心深处仍按捺不住，总想着冲破这牢笼，去见识见识窗外的蓝天碧野、姹紫嫣红。
家中诚然应有尽有，却独独缺了自由的空气。
“自由……” 她低声呢喃，任由思绪追随着那只美丽的蝴蝶，渐渐飘远，消散在风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