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老婆子的真面目后,柒丫头权衡再三,还是决定先返回南山山顶,继续观察神明的动向。
她明白自己这层“从冥河之地归来”的身份对神明而言极为重要,或许这就是她与神明交易的筹码。
只不过,她目前对神明的手段还尚未清楚,若贸然现身,不仅无法保证得到冥河之法,还可能会葬身于此。
她必须想办法知晓更多有用的消息,从中找到合适的契机……
时间一转眼就来到了阳春三月。这年的春雨如期而至,柳絮在狂风中无力垂首,河水悄无声息的漫过堤岸,将田野浸透成一片池塘。
轰隆——!
一阵毫无征兆的雷声劈开天地,让柒丫头从睡梦当中惊坐而起。她不安地走出帐篷,习惯性地望向西山,却目睹了一场极为骇人的景象——
湖中神明那副原本神圣端庄的面容正在剧烈扭曲,它时而狂喜大笑,嘴角裂开惊人的弧度;时而暴怒狰狞,脸上凸起恐怖的青筋;时而慈悲怜悯,好似是要普度众生;时而可怜悲切,仿佛是将失去所有。
沸腾的绿水正在疯狂地搅动着,湖面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气泡!
吼——!!!
一声痛苦的咆哮忽然从远处传来,声浪穿破雨幕,令身处南山的柒丫头都听的清清楚楚。
与此同时,那颗瘆人的头颅赫然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伴随着扯开天际的电光,整座山体轰然震颤!紫色的蛇形闪电从天的东边连打到西边,在空中炸成万千火星,骤然撒向人间!
柒丫头隐约看见一个漆黑的人影从裂缝中挣脱出来,可惜距离太远,无法认清长相。
西山的温度正在急剧上升,灼热的蒸汽甚至都吹拂到了柒丫头的脸上。翠绿的土壤不断崩解又不断重聚,喷涌出滚滚绿烟!
轰隆——!!!
昏沉的天空再度被雷光撕裂,又一道雷霆直落人间!
那道刚探出裂缝的人影还来不及挣脱,就被突然降下的天雷击中,重重坠落回头颅!
滋啦——!
整片湖面爆发出刺目的电光。刹那间,所有湖水被蒸发成绿雾,又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晶!冰晶再未回到坑中,而是飞向四面八方,如暴雨般倾泻,随即全部炸开!
恐怖的暴风与能量席卷天地,巍峨的山峰在柒丫头眼前瞬间化为齑粉!宛如恶鬼在人间种下的极恶之花!!!
“啊——!”
强烈的冲击波让远在南山的柒丫头都有些站立不稳。待她睁眼望去,对面就只剩下了一片荒地。
她被这幅景象震惊到失语。可下一秒,就忽然瞥见稻田远方的小径上,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双手捧着什么,慌慌张张地往西北处的一个神秘造物走去。
“啊,那个人……难道就是胡铭贾?!”
柒丫头顾不得带上雨伞,立即冲入雨幕。
狂风在她耳旁疯狂呼啸,骤雨在她脸颊上拼命拍打。这一幕,让她恍惚间又回到了当年那艘在血江漂泊的乌蓬船上。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下山坡,没过多久便抵达到了山脚。凭借着记忆中羊皮纸地图的路线,她迅速找到了那个通往花苞状建筑最近的小路。
随着脚步加快,那座奇异的建筑轮廓越来越清晰——它果真像是一朵盛开的巨花,四面八方的小路如同藤蔓向它汇聚。
柒丫头需要极力仰望才能看清建筑的全貌,仿佛在仰望一座巍峨的高山。周围种满了挺拔的针叶树,枝头挂满了诡异的果实。
她选择的这条近路确实便捷,甚至远比那个刚才看到的人影更先到达。于是,她迅速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藏身。
天空发出“嗡嗡”声响,一群漂浮着的头颅从她不远处平移掠过,所幸没有将她发现。
不知不觉间,那个人影走近了。柒丫头也终于看清楚了来者的模样——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和尚,正双手捧着一个密封的坛子,看上去十分珍贵。
待他走入花苞状的建筑,柒丫头也偷偷地跟了进去。
……
……
……
面前所见是一片空白,宛若来到另一个世界。但这些东西白的太过彻底,简直单调地令人窒息。
一节云雾凝聚成的螺旋阶梯缓缓浮现,那和尚颤抖着双腿,向上攀登而去。这时,一首空灵的挽歌从四面八方奏响。
柒丫头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始终与那和尚保持着安全距离,生怕被对方发现。
当和尚抵达云梯顶端时,四周的歌声愈发嘹亮。柒丫头躲在最后一节阶梯的拐角,这才发现歌声竟全都来自于身旁那些来回飘动的白云。
从这个角度望去,她已经能完整地窥见云梯顶端的景象,便不再上前。 她看到了那个神明,此时的神已经不像之前那般巨大,而是拥有了完整的身体。唯一不变的,是它那张圣洁却又毫无血色的面容,依然难以辨清性别。
四周也不再是空无一物。神明周围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塑像,皆是双手合十、目光呆滞,以虔诚的姿态跪拜在神明面前。
苍白的墙壁上写满了无数名字,柒丫头仔细辨认,却不见一个熟悉之人。
那和尚魁梧的身躯在神明面前显得格外渺小,他只能卑微的低下头,看向手中捧着的坛子。神明脸上浮现出慈悲之色,可慈悲之中又隐约带着一股浓烈的戏谑,仿佛是在对他无声的嘲弄。
“全知全能的无上神明啊,世间生灵的主宰......您的威名响彻四海八荒!”和尚用晦涩的语调艰难吐出谦卑的言辞,“我乃一处蛮荒之地的王,特意来此寻您...是愿倾尽所有,拯救我的爱人……”
神明微微额首,看向他问:“你叫什么?”
“胡铭贾......”和尚低声回答。
“胡铭贾?”神明冷笑着,又问: “你所谓的爱人,是否身处冥河?”
“并非如此……”胡铭贾慌忙举起手中的坛子,透露着丝丝胆怯,“她的灵魂,就困在这坛中的骨灰里!敢问伟大的神明,能否救她一命?”
“她……叫什么名字?”
胡铭贾始终低垂着头,不敢直视神: “回神明,她叫璀蕴。”
“璀蕴啊...”不料神明在听到这个名字后,竟缓缓转身,踏上了无形的台阶。它坐在由青云汇聚的王座上,似笑非笑:
“不对,这不是她的真名。”
“什么?真名……?!”
“我的法术,只有利用真名才能奏效……”神明语意未尽,胡铭贾的脸色就已变得十分难看:“可世人都这么称呼她!她不叫璀蕴,还能叫什么?”
“呵呵。”神明再度发出冰冷的笑声,“你该问你自己。”
“不!难道,要让面前这堆灰烬重生……必须得使用她的真名吗?”
“……”
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笼罩了整座大殿,端坐在王座上的神明一言不发,仿佛陷入了沉睡。
胡铭贾仍然不敢轻举妄动。柒丫头则用余光投像神明之处,却突然被眼前景象惊得心头一颤——
只见白烟萦绕间,隐约浮现出了一张狰狞的面容。那张脸她至今都没有忘记,正是曾在水潮遇见的狄亚特!
“奇怪,他不是被蕞儿杀死了吗?!”
不及遐想,神明再度开口,用高傲的语气回应胡铭贾说:
“这只是次要的。我既能助你寻得她的真名,也能助你重构她的身躯,但……”
神明顿了顿,胡铭贾紧张地望着它。
“我并没有在这堆骨灰中,找到她的灵魂啊……”神明面无表情的说。
“不可能!” 胡铭贾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难以置信的大喊道:“这不可能! 您仔细看看,她的灵魂……不就装在这个坛子里吗?”
……
……
“呵呵...”狄亚特那狡猾的笑容与神明的声音拼凑在一起,无情地嘲弄着面前的家伙。胡铭贾的注意力完全被神明和他自己的欲望吸引,根本就没有发现对方的存在:
“这怎么可能?!难不成...是狄亚特那混账,对这骨灰施加了法术,将璀蕴的灵魂隐藏起来了吗?!”
“……”
神明的目光冷落秋霜,静静注视着他。
“还没想明白吗?”
这句突如其来的诘问,反倒是如同抽走了胡铭贾的灵魂,令他呆愣在原地。半晌,他浑身剧烈一颤,伏身哀求道:
“求您开恩指点……”
“……”
“蠢货!你手上捧着的骨灰是假的!里面根本就没有灵魂!!!”神明的怒火毫无征兆的爆发,看向胡铭贾的眼神就如同注视着牲畜,“你是觉得我很好糊弄,特意拿堆粉末浪费我的时间吗?!”
这一声咆哮如雷贯耳,震得胡铭贾两腿发软,屈身下跪。神明从王座上站起,缓缓向他靠近,随后伸出了手掌……
刹那间,它的肉体发生骇人的异变。无数只漆黑的手掌犹如雨后春笋般从它的体内疯狂钻出,使原本神圣的外表扭曲得面目全非!更令人作呕的是,每只手掌的皮肤上都布满了蜂窝状的孔洞,洞中竟又钻出了蛆虫般大小的白色头颅,与柒丫头曾见过的神之仆从一模一样!
转瞬之间,洁白的云霞、烟雾、乃至是阶梯,竟全都被这些幽邃的黑掌覆盖,密集而又狰狞头颅犹如瘟疫般蔓延,瞬间布满了这里的每个角落!
望着那些整齐凝视着她的眼睛,柒丫头几乎要恶心的吐出来。可异变还不仅如此,她惊恐地发现,这些诡异的头颅正在迅速向胡铭贾身上钻去,并取代了他所有皮肤……
咔嚓——!
空气中骤然响起一连串骨骼碎裂的声响,胡铭贾被一股怪力折叠成诡异的姿态,疼得他只能卑微的哀求道: “愿主宽恕,愿主宽恕……”
柒丫头被这场面吓得头皮发麻,躲在阶梯上瑟瑟发抖。她根本不敢想象若此时此刻站在神明面前的人是她自己,那将会遭受何等折磨……
白色头颅包裹着的身躯中,丝丝缕缕的金色油光正被那些头颅贪婪的吸食出来,将它们的表面镀成灰暗的金色。
胡铭贾其实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他知道这些金色油光都是神明之身上的精华,眼前这个全身是手的丑陋怪物,正在剥夺他的神明之身!可他无力抵抗,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根本不敢表露丝毫怒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全身上下的精华骨肉被那群缓缓钻入的白色头颅所代替……
就在此时,狄亚特化作的浓雾却悄悄向神明吹了口气……
眨眼间,所有漆黑的手掌消失无踪,四周再度恢复成纯洁的白色。神明缓缓收回手掌,以蔑视的目光注视着狼狈不堪的胡铭贾:
“也罢。我可以宽恕你的罪孽,也有办法让你再次与她重逢……”
“咳咳,咳咳...”胡铭贾像是抓住了希望,抬起头,全然不顾这幅几乎被头颅蛀空的身躯,“感谢神明恩泽......”
“只是,在此之前,我要看到你的决心。”
“决心...?”胡铭贾闻听此言,自觉地向神明爬去,“无上的神明啊...我愿为璀蕴献出一切,这便是我的决心......!”
“这样的决断还不够珍贵……”神明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还不足以让我看到你的心意。”
角落里,狄亚特化作的烟雾上下翻涌,笑意更深。
“你愿意以凡人之躯,与她长相厮守吗?”神明缓缓问道,“我将取走你用线斗夺来的所有时间,也就是...你所有的青春。只留一年的寿命。”
“什么?!”胡铭贾突然愣住了。
……
“我给你时间考虑。不过……你要记住,你所珍视的东西,并不代表是别人所珍视的。”神明说完,就闭上了眼。
顿时,周遭的一切都沉入黑暗,如同坠入无底的深渊。一抹幽绿色的烛火在大殿正中凭空升起,又像胡铭贾脆弱的生命在寂静当中无能摇曳。
神明耐心地等待着、柒丫头耐心地等待着、就连整个世界都在耐心的等待着……
“……”
一秒、两秒、三秒……四十、四一、四二……直到时间来到第一百二十秒时,幽绿烛光骤然熄灭。
神明睁开双眸,白光重新笼罩殿堂,一切恢复如初。
它转过身,语气失望的对胡铭贾说:“你走吧,我看不到你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