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诗二十年,一直心向往之的,却是写小说,读得最多的是小说,琢磨得最多的也是小说。但诗歌训练把我变成了一个挑剔的小说读者,虽然接触的小说越来越多,喜欢的小说却越来越少。诗歌是语言的精细活,不管阅读什么作品,我对语言的要求都特别高,但恰恰是语言表达的准确细腻、生动传神,很多中国小说家都让人失望。就汉语小说而言,让人失望的还有小说中普遍存在的思想之浅薄、格调之低下、视野之促狭……
多年不敢动笔写小说,可能和自己这种写作上的洁癖有关系。怕一不留意,就步入自己所鄙视的小说家之后尘,招来自己的鄙视。心仪卡夫卡、卡尔维诺及福克纳等作家,但负面影响也很明显,被大师镇住了,不敢轻易动笔。就像一个跳高运动员,被自己设置的标杆高度吓住了,连起跳的勇气都没有。
但写小说的欲望却不断膨胀,就像埋在泥土里的种子,怀在肚子里的胎儿。我的胎儿一天到晚在脑袋里踢腾,要我把它生出来。我承认,我未曾遭遇过太大的人生变故,如果一定要找出一种最持久最显著的痛苦,应该就是强烈的创作欲不能实现带来的那种折磨。
管不了那么多啦,如果不想留下胎死腹中的遗憾,是只猴子也得把它生出来。于是决定动笔开始写,下笔之前给自己定了两个目标,一个最高目标,一个最低目标。最高目标是向大师们靠拢,写出能与他们匹敌的作品,退而求其次,至少要写出有资格向他们致敬的作品。最低目标是,不要写得像自己恶心的那些小说。
在书桌前坐下来之后,我才发现创作欲最大的作用仅仅是让你坐下来,对着一张白纸或一个空白文档发呆。想象中喷薄而出一挥而就的写作状态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搜肠刮肚抓耳挠腮。
我知道有太多想成为作家的文学爱好者,一次次满怀激情地坐下来,然后一次次灰心丧气地离开书桌,慢慢地就对写作死心了。多年的诗歌训练让我不敢轻易动笔写小说,但也让我没有轻易放弃小说写作。我分析了一下个中原因,首先,诗歌训练让我对自己的语言把控能力产生了足够的信心,写作是语言的艺术,写作的问题主要是语言的问题。其次,诗歌训练让我变得足够敏感,甚至有点神经兮兮,小说家需要的问题意识和思想深度我都不缺。再次,诗歌写作上获得的一些小小的成就和赞誉,也鼓舞了我在小说创作上的信心。我认为还有一点至关重要,那就是比较小众的诗歌写作,一直以来让我不得不把写作当成一件自娱自乐的事来做,说白了,就是我比一般的写作者耐得住寂寞。
小说写作和诗歌写作不一样,可以依靠灵光乍现完成一首诗,小说写作却需要更全面更成熟的酝酿和构思。
我不了解其他作家构思一部作品的心路历程,不知道触发他们去写一部小说的到底是什么。对我而言,触发我写下这部小说的,首先是我们的存在,是这个让我欢喜让我忧的世界。希望大家不要被世界这个词迷惑,对很多人而言,世界就是一个家,一个单位,一个车间,一套能给你保暖的制服,一个让你感到惬意又厌倦的办公室,一种你赖以生存却又渴望逃离的体制。
我见过太多生活在这个促狭的小世界中的人,一方面心满意足,沾沾自喜;一方面唉声叹气,愁容满面。我见过太多这样的小世界,人越是投入其中,越是背离人的纯粹,失去真正的自由和幸福;但要是你胆敢疏离它,它就会打击你,遗弃你,让你生无立足之地,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有那么多人一只脚迈向这个世界的同时,一只脚却在忙着逃离这个世界。
有一种人看上去完全适应了这种生活,如鱼得水,乐在其中,忘记了这个世界之外还有更加广阔的世界。但目光敏锐的人会发现,所谓适应,不过是神经变得麻木了,感官变得迟钝了,人性变得僵硬了,心死了。因为心死了,他们不痛苦。
痛苦的是那些既不能全心投入,又不能决然离去的人。同时具备投入和逃跑的姿势,他们身上巨大的撕裂感可想而知。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这种撕裂的疼痛,许多人发现逃跑无望后便缴械投降,乖乖留了下来。有些人已经逃跑成功了,但更不适应另一个世界,不久便失魂落魄地回来了。
不管是全心全意投入的,还是乖乖留下来的,抑或是失魂落魄回来的,结局都一样。或快或慢,或早或迟,他们天性中最柔软的部分都会钙化,让他们变得迟钝,麻木,粗糙,无趣,油腻,彻底失去想象力、同情心,不懂审美,不会创新……总而言之,他们最后都会变成心灵的渐冻人。
我打定主意写一部小说来呈现我们的这一困境,但用什么题材什么方式去呈现却让人伤透了脑筋。某一天,“渐冻人”一词突然从脑子里冒出来,就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我,准确地说,是击中了我。
渐渐地,以渐冻人和医院为核心词的一个故事的大概轮廓在我的脑海里形成了,尽管一开始它还很模糊,就像一张底片上五官稀疏的人影,但毕竟终于有点眉目了。有一天我再次在书桌前坐下的时候,我非常顺利地写出了第一个句子。接着,第二个句子也静静地从笔端流淌了出来。第三个句子有第二个的铺垫和召唤,似乎也来得比较简单。
我想说构思很重要,但我更想强调的是,对于写作来说,写下第一个句子最重要。良好的开头等于成功的一半,对写作来说尤其如此。但并不是开好头就能一劳永逸顺风顺水地写下去,特别是长篇小说的写作,中途会不断地卡壳,完美地续写下去,有时比重启炉灶还要难。
写作中途卡壳的原因很多,有一种是准备不够充分,构思不够成熟。我认为准备和构思必须得有,但不必太过详尽和周全。完全按计划写作就像捧着旅游手册旅游,虽然稳妥,但难得找到意外的收获。而写作的快乐,恰恰在于不断地发现意外,不断地收获惊喜。
不必等到准备十分充分再动笔写作,就像不必等到确认有上床的可能再撩女人。
小说写作中的这种意外收获,证明了小说中故事的走向、人物的命运具有不可操控性,连身为作者的我们都无法预知,无力左右。
在这个故事中,几个年轻病人争取病房电灯开关控制权的维权行动以失败而告终,被迫以犯人的身份住进了特殊病房。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特殊病房居然安装了电灯开关,他们通过抗争没有实现的愿望,却在他们屈从以后实现了。在这里他们还可以使用自己的床上用品,自己开伙食,关了灯大大方方地和情人钻一个被窝。他们差不多找到了家的温暖,不想再回原来的病房,但他们为此失去了走出医院大门的自由,甚至连上厕所都要向看守报告。
小说到这里基本结束了。其实之前我一直有一个善良的愿望,就是为他们设计一条逃跑路线,设计一个更理想更广阔的归宿,但我找不到。因为他们所处的环境和他们遭受的命运没有为他们提供更多选择的机会,哪怕第二种机会。
但让他们就这样陷于困顿我还是心有不甘,就像我对自己陷于困顿心有不甘一样。他们的绝望和无助,他们的呼号和祈祷,我感同身受,深以为然。虽然我不能为他们规划一条逃跑路线,但我还是不希望那些对另一个世界心存幻想的人完全陷入绝望,一败涂地,比如胡坚。尽管他有很多缺点,但他是我偏爱的一个人物,我不忍心他象那些懵懵懂懂、两眼呆滞的病人一样糊里糊涂地死于困顿。
在那些病人中,他最清醒,但也最痛苦。但这种痛苦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致他于死命,因为我让他掌握了一种特殊的技能:写作。
作为一个身陷困境的人,我一厢情愿地赋予写作一项崇高的使命:通过叙述,照亮你的困境,并制造一种逃离困境的幻觉。
2019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