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丽堂皇的奉君楼转瞬间已变得冷清清空荡荡。
只剩下独狼和陆元奇这对老朋友相望而立。
独狼毫不掩饰自己的满脸得意。
陆元奇的脸却非常严峻。
独狼的独眼中突然闪烁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绿光。
残暴凶狠的野兽在追击猎物时才会产生这种绿光。
尖锐如锥的绿光,轻而易举就扎透了陆元奇表面上的坚强。
他要以这种绿光慢慢地折磨死陆元奇。
陆元奇始终脸色严峻地瞪着他。
他们仿佛在绝对的虚空里长时间地对视。
空气已完全冻结。
辉煌的灯光也已完全惨白。
楼门洞开,夜晚如墨,冷风萧索。
他们不知道这样对视了到底有多久。
久得连天地都快要崩裂毁灭。
最后独狼先忍不住打破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的微笑显得更诡秘,眼神显得更高深莫测:“傅老板和柳七太爷在江湖上既有不小的声望,在商界的地位也算是举足轻重,今晚却都死了,独活司徒堡的陆公子。这事传出去,绝对轰动。本城三股最庞大的势力,今晚各有重要人物汇聚于此,终究造成了两死一生。外界会怎样猜测,陆公子应该比我更清楚。那些猜测一定非常有趣,整个江湖都将在那些猜测中非常有趣地热闹起来。兵荒马乱,一直是我最期待的戏码。”
陆元奇强压愤怒:“你不仅算计了我,也算计了司徒堡,我本以为今晚之约只是来了结我们的恩怨,绝不牵涉其他的人和事。”
独狼笑容优雅:“江湖人做事向来讲求道义至上,但我从不信道义,我信的是公私分明。”
陆元奇道:“公私分明?”
独狼悠悠道:“以公而言,我受命于毒蛇娘子,算计司徒堡乃是执行主子交代下的任务。以私而言,任务到目前为止,执行得很顺利,我保证不用太久就会圆满完成任务,那时候再专心了结私怨不迟。为了结私怨,我们反正都已等了十几年,不怕又多等一时半会 。难道你突然心急了?”
陆元奇语塞,只觉在他这种人面前,说什么都显无力。
独狼笑道:“你还要不要你的剑?”
陆元奇沉下脸道:“你不想继续利用我的剑来嫁祸我和司徒堡?”
独狼故作郑重地道:“其实你的剑,在这计划中没起什么大作用,能起大作用的,是你的名字。”
陆元奇索性先让他说清楚。
他笑了笑,郑重的表情又变成得意,他的确一直对自己的周密思维感到得意:“毕竟天底下认识这柄剑的人并不多,而认识你的人却用两只手数一晚上也数不清。与其利用一柄无名的破剑,不如利用一个有名的人来得划算而方便。或者在许多人看来,想利用一个人远没有利用一柄剑容易,但我的游戏里,越不容易利用的,越要加紧利用。什么能最终决定一切,我就利用什么,这才明智。”
陆元奇道:“你怎样利用我的人?我的名字?”
独狼道:“这实际上也特别简单,我不妨当场做给你看。”
陆元奇不禁暗中运转内力,双拳紧握,目光充满警惕地瞪着他。
但他却并不是要突然动手,而是伸手去柳七太爷的怀里摸索什么。
陆元奇仍没放松警惕,目不转睛地注意他手的一切动作。
他在柳七太爷的怀里最终摸索出了一本帖子。
一本装裱着金色缎套的请帖。
一本很小巧精美的请帖,能制作这种请帖的地方也不多。
他饶有兴趣地拿在手中摆弄,一会翻来覆去地看帖子的金缎外套,一会又打开帖子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半晌他才小心地合上帖子,脸上显出非常满意的神情,似乎确定某件事已完全万无一失了。
他将这本帖子抛给陆元奇,笑道:“认真看看,里面有惊喜。”
陆元奇稳当地接住,打开帖子,只霍然见到里面写着:
铁公子敬邀柳七太爷于本月十七夜至奉君楼小酌共欢。
独狼表情又诡秘得很,提示道:“注意铁公子的铁字,会有奇妙的变化。”
陆元奇已逐字逐句看完了一遍,听到他的提示就狐疑地从头再看。
这一遍他无法从容地看完了,只因看到“铁”字就面色发白,心头惊悸。
那个铁字果然如独狼所言,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那个浓墨写出的隶体铁字竟一笔一划都在慢慢地褪色。
仿佛还没干透的墨迹被突然浸泡到水里。
一种奇妙的力量正吞噬着那个铁字。
浓墨如夜,慢慢褪色成了陆元奇的脸一般苍白,最终完全消失了。
然而更不可思议的变化紧随其后地发生。
另一个笔锋遒劲的隶体陆字神奇地出现在原本那个铁字的位置。
这一系列变化,使帖子的内容成了陆公子请柳七太爷,却非铁公子。
有资格向柳七太爷发请帖的陆姓公子,江湖上恐怕只有司徒堡的陆元奇了。
陆元奇只看得浑身僵住,面如死灰,前所未有地惊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知道自己眼见为实,不能不信。
独狼笑着解释:“这是传自契丹民间的一种奇妙戏法,用秘制墨汁在一页纸上先写个字,然后在那个字上再加写个字。等过了一段时间,在那页纸上只需稍稍做点手脚,后写的字就会逐渐消失,毫无破绽地显出先写的字来,这戏法是不是好玩极了?我在契丹法师那里偷学了整三年才总算勉强学到手,今晚冒险初试牛刀,想不到效果竟还不错。”
陆元奇冷冷道:“你不怕我现在就动手撕毁它?没有了这个你静心制作的罪证,你要把一切嫁祸给我和司徒堡的阴谋岂非也是中途失败?你难道还可以用另一种戏法变出更多一模一样的帖子?”
独狼从容地再次提示他:“帖子有第二页的,你为什么不也翻翻看?第二页上的附言更有趣。”
陆元奇怒火中烧,很不耐烦继续配合独狼去发现其余对自己不利的罪证,但一种无形的力量却偏要逼迫着他的手,依照独狼的提示翻开帖子的第二页。
第二页紧贴封底, 若不仔细,绝难发现。
他也是经过了独狼的特别提示才终于发现了这非常隐蔽的第二页。
想那柳七太爷功成名就之后,便成了个贪吃不喜动的懒人,对这本帖子看得自然不会太用心,自然将很容易就忽略这些细节问题。
独狼正好利用他的懒,尽情地在这本请帖上做如此多的小手脚。
陆元奇翻过第二页,见上面工整地写着一句话。
这句话才该是独狼计划中最致命的:“陆公子代独狼敬邀柳七太爷加盟死神谷。”
死神谷——毒蛇娘子的势力根据地,这句话岂非明摆着是昭告天下,陆元奇已是毒蛇娘子的人。
这句话传出去,司徒堡的颜面何存?他怎么面对司徒堡主和司徒玮儿?他该怎么去解释?
他按捺不住心头怒火,咬牙厉声道:“你竟是这么奸诈,算计我,搞垮司徒堡,搅乱江湖正义,最终也只是满足了毒蛇娘子的野心,于你有什么好处?你如此尽心尽力地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到头来说不定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反被毒蛇娘子清理灭口。像毒蛇娘子那种可怕女人,会感谢手下们的一片忠心?”
独狼面不改色地悠然道:“我管不了这许多,我只知道怎样更容易地在江湖上生存。我不为毒蛇娘子做事情,休要说在江湖上逍遥快活,早死在了无人问津的深山里。尽心尽力地为毒蛇娘子做事情,以求生存,总比反对她背叛她要明智。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望陆兄别见怪。”
陆元奇悲哀地冷笑,双手分别扯着请帖的一角:“好吧,话已说到这份上,我也不迟疑了。为我为司徒堡为江湖安定,我都要想法保证自己的清白。我刚才说会撕毁这本帖子,看你还能耍何花招?”
独狼道:“我不必再耍花招,只需问你一个问题,你可能就不敢动手了。”
陆元奇道:“任你什么问题,我照撕不误。”
独狼道:“先听我问了问题,你再表决心不迟。”
他没等陆元奇回应,已一字字很有力地问:“究竟在你心中,是你和司徒堡的名誉重要,还是司徒玮儿的一双眼睛重要?”
陆元奇心头震颤,半晌才道:“为了江湖安定,她会理解的,她已算一个很懂事的姑娘。”
独狼咄咄逼人地又问:“那么以她的一条命来换江湖安定,你也认为值得?”
陆元奇双手发抖,请帖从手中滑落。
他怒道:“你……”
独狼笑道:“你以为我的毒真的只会毒瞎她一双眼睛而已?你未免把我想得太仁慈了。毒蛇娘子手下全没一个活菩萨,全是残酷冷血的魔鬼。”
陆元奇几欲崩溃,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独狼傲慢地道:“好了,该问的我问完了,要撕不撕,悉听尊便。”
陆元奇当然不敢动手了,他怎能替玮儿擅自决定生死?只为江湖虚伪的安定?
玮儿是无辜的,她本不该被牵涉进这件事里,陆元奇此来岂非就为了不让她受更多的伤害?
一切麻烦都是他自己惹出的,他必须自己去面对,去解决。
独狼走过去弯腰从他脚下拾起了那本请帖,他呆然地无法动弹。
独狼将请帖又好生生地塞进柳七太爷的怀里,楼厅间的两具尸体都已冷僵了,血却仍未完全凝住。
独狼笑道:“看来一开始我就没料错,我实在高估了你,十几年后,你竟然越来越差劲,令我很失望,但今晚发生的事还是大部分顺我心意,这也多亏了陆兄的精诚配合。”
他斟满两杯酒,将一杯酒递向仍呆然不动的陆元奇:“时间尚早,不可浪费了这桌上剩的几坛好酒。来,我们再认认真真地干一杯,很快公事办完,我们的私怨也该了结了。”
陆元奇吃力地接过那杯酒,自顾自地一饮而尽,砰地摔碎酒杯,大声道:“好,要喝就喝个痛快,用杯子显得婆妈啰嗦,实在没劲。”
说着伸开手臂抱起一坛陈年竹叶青。
酒香如烈火,燃烧着他满脸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