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阴云合闭成团，秋雨有渐起之势。

宋星摇跟着走出帐，瞥了眼立在一旁的油伞，心里暗自纠结，她可不愿与卫子湛挤在一把伞下，但更不想自己淋着雨，反而将伞白白便宜给他用。

思来想去，索性装作看不见此处有伞，要淋雨，那就一起淋好了，谁也不亏，甚妙！

正得意之时，眼神一转正与卫子湛撞个正着，她唇边的笑意一垂，立刻心虚地避开目光，干干说了句：

“走吧，二公子，还愣着做什么。”然后闷头就向雨里走。

“我只是想看看——”

卫子湛在她旁边观察良久，顺着她的目光早看穿了她的心思，嘴角轻弯，语调仍是冷淡，在她身后慢吞吞道：

“下着雨呢，宋姑娘会不会忘了拿自己的伞。”

被他戳破，宋星摇的肩膀尴尬得微微直起，再不好视而不见，只得折回来悻悻取了伞，也不撑开，随便夹在腋下，甩开步子径直冒雨前行。

心里本就不耐烦，雨声又黏腻，身后无形的压力如影随形，令宋星摇倍感不自在，拘得她后背发热，只想着快些到达目的地，取药、告辞，和着开始转急的雨势，她的步子也逐渐加快。

卫子湛三两步就轻易赶上，不紧不慢地跟在她一步之后，淡淡沁了丝笑：

“敢走在上公子身前，宋姑娘，你也算是大嬴的第一人了。”

卫子湛难揣情绪的语气从身后幽幽传来，宋星摇心中一惊，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过于狂悖，虽为卫子湛引路，但依礼也该紧随其后，自己真是头脑发热，怎么就忽略了卫子湛尊贵的身份？

她停下脚步，低着头，藏住脸上纷呈的小表情，等候卫子湛走上前。

卫子湛徐徐踱到她眼前，却未先行，倒在一旁驻了足，灼灼目光直射在她低垂的脸上，风撩起他的月白锦衣，卷起阵阵潮湿的清冽草香。

他见她云髻已湿，水珠挂在鬓角，顺着纤细的发丝凝结再滴落，外层的纱衣被雨水溅出一个一个深色的圆，虽还残余干涸的地方，但飘逸不在，想来纱料的纹理间早洇透了雨。

卫子湛挑眸望了望天，铅云积压，暴雨恐怕转瞬即至，再看宋星摇，这位宋姑娘夹着油伞不动，也不知心里憋着什么劲，不由凝眉深思。

静了少顷，宋星摇心里不托底，头一歪，眼一抬，斜看向卫子湛，或许是淋了雨的缘故，他的眉深深蹙在一起，脸颊的肌肉紧紧绷出线条，水珠压塌了他的睫毛，潮湿的水汽附着在面庞之上，映衬出他眸底的寒意。

真是一张冷峻的脸。

她垂下眼睛，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卷檄文，暗自腹诽：可惜，心亦冷。

“二公子，向前，然后左转……”

“宋姑娘……”

卫子湛打断她，“伞是用来挡雨的，你若喜欢淋雨，便将伞借我来用。”

宋星摇抬头看他，反驳的话冲到嗓子眼呼之欲出，想了想，还是不要惹恼他为妙，顺了口气，只平淡地道了声谢：

“多谢二公子。”

两人再无多余的交谈，只偶尔遇到岔路，宋星摇会出声指引正确的方向。

卫子湛走在前，颀长的身形在簌簌的雨里孤独清寂，风撩落的树叶粘附在袖上，也不加理会，仿佛这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在需要选择路线时会站住脚步，余光里攫取到宋星摇的身影跟上，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才有丝丝波澜跳跃。

雨加重了心烦意乱的情绪，剩下半盏茶光景的路，宋星摇只感觉有整整一年那样煎熬。

她低着头，雨拍打在伞面上，砸出一串串令人烦躁的噼啪声，像质地坚硬的竹简被人拿在手里揉搓，而她的思绪便随之联想到那卷檄文，在她的脑中展开又合上，反反复复，上面的每一个字忽大忽小，每一条关于大公子的罪状都像是急速奔涌而来的海浪，让她晕眩，让她呼吸不畅，而一切的始作俑者却还能若无其事地跑来曲水！

宋星摇心里气闷，油伞翘起一条缝，看着前方的人越发不顺眼，若非身份高低有隔，她一定要痛骂他一顿出气！

或许她的眼神太过犀利，卫子湛感受到了一丝异样，在前方停下，侧回身看过来，宋星摇避之不及，情绪还顶在脑子里未退，干脆也不管了，冷着脸，挺着腰板经过卫子湛。

“到了，二公子。”

她不冷不热地解释了句，推开药仓的房门，苦冽混着霉味扑面而来，长时间不流动的空气像一块泡过热水的抹布，沉闷潮湿，被屋外的风一吹，湿气迅速蒸发，留下满屋的药香余韵袅袅。

在暖与凉的反差中，宋星摇的情绪平复下来，默默吸了口气，收好伞面立在门外，先一步进了屋内。

昏暗中，一排排盛放草药的木匣贴墙而立，隐在晦暗不明的光线下。

卫子湛跨过门槛入内，脚步轻巧，宋星摇扫了一圈药匣，想着总算将他领到了地方，自己可以功成身退了，不免嘴角弯弯，回身请辞：

“二公子，这里便是存药的地方了，二公子自取，我这就告辞了？”

说话时，卫子湛正缓缓关掩门扉，听到宋星摇的话，他动作一滞，有丝错愕地看着她，那目光里的意思又从惊讶闪转为戏谑，定定看了宋星摇一会，才轻轻一推门扉，掩住了外头的景象，只留下一条光线微弱的缝隙。

卫子湛走上前，与宋星摇对视一眼，目光沿着屋内各处逡巡一遭，随后踱步到烛台前，拿起一旁的火折拧开，平淡道：

“我念，你取。”

“二公子！”

宋星摇脱口就要拒绝，但碍于其身份，还是委婉修饰了一下语气，“二公子不是只需我来领路嘛！如今到了地方，哪处存了什么药材标注得清清楚楚，我笨手笨脚怕是会耽误二公子要事，自然是自己找自己拿，更快，对吧？”

蜡烛的烛芯一闪，火苗蹿起来，蹦了蹦才慢慢稳住焰头，填了半间屋子的光。

卫子湛点点头，“对。”

不待宋星摇高兴起来，又跟了句：

“但，是宋姑娘自己说要为我效劳的，我，却之不恭。”

卫子湛拔出架上的烛台，走到药匣下方，仰头上下寻找，最终定在一处匣面上，侧头睨着宋星摇，颌一扬：

“唔，第一味，合欢皮，三排五列。”

听他口吻是不准备放过她了，宋星摇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很快很快，只有十二味”，一边用眼风偷偷一剐卫子湛，几步走上前，横纵数了几下，找到标有“合欢皮”的匣子，翘起脚，“咣”的一声拉开厚重宽大的长木匣，伸手狠狠一抓，像把怨气都注入进干枯的药材当中，又“哗啦啦”一把撒进竹篓，才没好气地说道：

“拿完了，二公子，请、继、续、吧！”

卫子湛淡淡挑了挑唇角，举起烛台照亮，恍作听不出宋星摇语气里的气恼。

两人配合，竹篓当中的药材也慢慢摞起高度。

屋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吹得窗棂吱呀乱响。

卫子湛转身向窗户扫去一眼，停了片刻，不知想起什么，语调清淡缓慢许多，“苦心草，七排最末。”

苦心草！

一大串药材的名字，宋星摇只记住这一种，已是最后一味了！

她心中窃喜，取完苦心草就可以赶快交差回去了，再找个托辞离开——或者干脆也不找，事情办完，卫子湛还能硬拘住自己不成！

胜利的曙光就要来临，一想到自己马上就可以不用呆在卫子湛身侧受煎熬，宋星摇喜不自胜，虽将将忍住，手上的动作也不知不觉加快，对药匣中具体装了什么早失了多看一眼的心情。

她沿着第七排的木匣一路向后，抠住铜纽拉开药匣，匣子又长又深，卫子湛留在原地没有跟过来，光线延伸到半路便已微弱昏暗，宋星摇看不清里面的苦心草，模模糊糊中只见到黑漆漆的轮廓堆成一团，她也顾不得再看，伸手摸过去，碰到草梗后才觉出不对。

这草梗触手黏腻细滑，略用力一捻，蹭得一指尖的粉末，拿出来凑到近前一看，才发现苦心草表面布了层黑灰色的膜，大概是近几日阴雨连绵，起了斑驳的霉斑。

卫子湛立在宋星摇身后，听得窗外雨声渐大，宋星摇的那把伞怕是撑来无用，回头见她磨蹭半晌，于是手指笃笃叩着木匣，提醒她抓紧。

宋星摇正聚精会神地剥离扭缠在一起的根茎，不耐烦道：

“知道了！还烦请二公子耐心等等，这几株苦心草发了霉，容我挑挑……”

“放下！”

卫子湛一声低呼，整个人急速闪到宋星摇身侧，一只手握着烛台，另一只手掐住她的手腕一扭，抖落了她手中的苦心草，火光摇摆闪烁，扯得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

宋星摇也不知卫子湛为何突然冲过来，只知道他不由分说地干扰她、打断她，看着草茎从半空飘落，撒在两人之间，方才已经挑选出来的苦心草又与发霉的枯叶混在一处，宋星摇怒从心中起，抬头蹙眉瞪他：

“你做……啊——喂！”

还未说完，愤怒的诘问已变成吃痛的挣扎，卫子湛两指扣住她的手腕锁脉，提起宋星摇的手贴在自己唇边，毫不迟疑地咬破了她的指尖，用力吮吸指腹流出的血珠。

宋星摇又气又急，脸颊涨得通红，紧拧眉心拼命向外拉拽自己的手腕，可越是使劲，卫子湛的手钳得越狠，挣扎半晌硬是没能挣脱出来。

再见卫子湛依然垂头吮吸，连个表达歉意或安抚的眼神都没有，仿若冷血的毒蛇，吐着信子，舔舐自己的猎物，宋星摇羞愤交加，另一只手向卫子湛脸上挥去，口中呼喊：

“放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