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面狂奔的黄牛,好像意识到不对,停了下来,站在那,扭头怔怔地望着摔倒在水泥里的薛寒梅,发出了几声哀怨的哞叫。瘦弱的黄牛身上头上,全在往下滴水,它的双眼似是噙满泪水,充满哀怨。
它不明白,其他的牛在这样风雨交加的日子,都是躺在干爽的牛栏里,啃着香脆的稻草聊天想心事。为什么自己却在淋着雨,低着头,拉犁耕田呢?别的牛的主人,都是身强力壮的男子,一挥牛鞭,就会把别的牛,吓得赶快跑。而自己的主人为什么是一个瘦弱的女子?那牛鞭挥在自己背上,就像给自己挠痒痒一样舒服。以致主人突然一用力,抽自己一下,自己竟有点惊惶失措的感觉。
薛寒梅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从水田里爬了起来,也顾不得身上的泥水雨水,慢慢向前走去,然后弯腰扶起木犁,检查犁铧上的拉绳,找到牛绳,轻轻拍了拍黄牛的屁股,充满爱怜地说:“我也知道你不愿意,可是我也没办法。这活没干完,我们就不能回家。”说完,她轻轻地扬起了手中的牛鞭,在黄牛背上抽了一下。黄牛慢慢抬头,心不甘情不愿地匀速前进。
水田翻犁完了。薛寒梅卸下笨重的犁铧,放到田埂上,然后再装上耙田的长方形耙架。这耙是由两根长,两根短的长方形木块,做成的长方形框,长一米左右,宽四十公分左右。然后在这耙架的两条长的木块上,每隔二十公分左右,装上一头钝一头尖的铁条片。尖的那头并不是两边慢慢斜下来,到最后变成尖的,而是一边有个小小的弧度,形状有点像月牙的一半,尖的那头朝下。
薛寒梅把耙架放到水田里,然后把耙架上两边的铁链子拉直,接上绳子,再套到黄牛的脖子上。
她光着双脚,双脚一前一后,站在耙架的长木块中间,左手牵着牛绳,右手扬起牛鞭,在那头瘦弱的黄牛背上轻轻一抽。黄牛好像没有听到指令一样,仍痴痴地站在那不动。薛寒梅的蓑衣,还有身上的衣服全在往下滴着黄黄的泥水。她顾不得这么多,在她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今天一定要把这田耙好。
她见黄牛没有反应,心里气着,嘴里骂道:“这个要死的牛,我冷得要命,你也不快点干活。”边说着,边用力扬鞭。黄牛受到疼才想起自己还要干活,于是拼命一使劲,往前冲去。薛寒梅重心不稳,脚下的耙架被黄牛拉动时,她一个趔趄从耙架上摔了下来,又摔到了水田里。
黄牛拉着空的耙架跑得好轻松,像脱了缰的野马,心里好不得意。
寒梅在水田里挣扎着爬起来,可是却没能如愿。
“寒梅,摔疼了没有?”一个男子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裤脚挽得高高的,站在水田里。男子弯腰扶起了她,一脸心疼和焦急。
“没事。绍儒哥,你怎么来了?”寒梅抬头,擦了擦脸上的泥水,笑说。
“哎,都跟你说了,这些活,我来帮你做,你不要逞强了。你偏不听,你看你,落下病根怎么办?”绍儒看着寒梅浑身湿透,滴着泥水,心疼埋怨道。
“唉,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这长期要做的事,自己总要学会,不能事事靠人帮啊。”薛寒梅笑,“你回去吧,不要让依瑶难做。”
“婶婶让我来帮你,你回去。”绍儒大声说。
苏州婆在家里,看着冷风飕飕,大雨不停,想着寒梅在外面使牛耕田,担心得在家流泪,实在受不了这煎熬,便拄着棍,迈着三寸金莲小碎步,到了隔壁绍儒家。“绍儒兄弟,你做做好事,去帮帮我家寒梅,她一个人在村南头耕田,我担心她……”
“婶婶,我这就去。”绍儒正坐在他家堂屋里拿着旱烟杆抽旱烟呢,一听苏州婆的话,装了一窝烟还没来得及点火,他就放下了烟杆,站起身,走到墙边取下棕毛做成的蓑衣,和粽叶做成的斗笠,一路小跑着赶到了薛寒梅这里。
“你上岸回家,我帮你耙完。”绍儒说着,便双脚站到耙架上。
“不要。我要自己学会。我就不信,我学不会。我就不信这牛我使不听。”薛寒梅倔强又坚定地说,“你下来,你在边上教我。”说着,薛寒梅就拉着绍儒手中的牛绳不放。
“唉,你就是这样固执。”绍儒没办法,犟不过眼前的女人,只能心疼地看着她受苦。
瘦弱的黄牛真搞不懂这个女人怎么这么犟,说句真心话,自己宁愿挨男人的鞭子,也不想挨这个女人的鞭子,不是挠痒痒就是疼得要命,一点分寸感都没有。那男人,手中有数,知道该用几分力使牛,恰到好处。但它心里明白,这个女人看起来瘦弱却有一股子倔强,自己也莫想在这女人面前偷懒,如果今天不把这块田耙完,那是别想收工的。唉,谁叫自己倒霉,碰到了一个倒霉的女人呢!为什么老天都不可怜下这个苦命的女人呢?黄牛在为自己感叹,又似是在为薛寒梅感叹。
陶绍儒不停地跟着薛寒梅在泥田里走着,教她怎样把握力度,怎样掌握重心,就算是牛在飞奔时,自己也不会从耙架上摔下来。可是,教了好久,薛寒梅还是没有领会要领,又从耙架上摔了下来,全身是泥。
“还是我来吧。”绍儒扶起寒梅,硬是把她拉上了岸。
寒梅这次是实在没办法,只好站在田埂上看着绍儒帮她耙田了。她想起那个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又一声不响,走得杳无音讯的陶初海,她心里就有一种喝了这泥水一样难受。幸好,还有好心人帮助她。是的,绍儒是好人,是她生命里遇到的好人。
寒梅站在雨中想着,看着绍儒站在铁耙架上,随着牛的脚步在田里转圈,思绪随着雨雾飘飞。她竟没有发觉:一个女人,戴着斗笠,穿着蓑衣,踉踉跄跄,跑到了她面前。
那女人用力一推,寒梅往后一摔,倒着栽倒在别人的泥田里。那女人不管寒梅死活,又冲到水田里,一把拉住了绍儒手中的牛绳,然后用力一拉,把绍儒拉下了铁耙。绍中正在聚精会神地跟着牛走,冷不防有人这样一拉,吓了他一跳,差点摔倒在水田。
“跟我回家。说好了,不管这狐狸精,害人精的事,你又来了。”胡依瑶大声哭吼着。
上次吵架时,绍儒被逼无奈,答应了胡依瑶,以后再也不管寒梅的事。
“你快回家,这么大雨,你跑出来做什么?苏州婆婶婶求我来帮下忙,很快就好了!求你了!”绍儒又站到了铁耙上准备继续干活。
“谁来求都不可以。你要不回家,我就躺在这里不走。”胡依瑶说着,真的一屁股坐到了水田里。
天空中突然一道闪电划过,接着一阵惊雷响彻天宇,这是这年的第一声春雷。寒梅已经从水田里爬了起来,见绍儒夫妻二人在水田里吵,胡依瑶坐在自己的田里不走。她双膝深深地跪在了自己的田边,脸上淌着泥水,大声叫着:“绍儒哥,你听话,回家吧。不要管我。”
天空中又一声惊雷!绍儒看到寒梅跪在水田里瑟瑟发抖的身子,他泪如雨下。面对两个女人,他恨不得自己现在被雷击中,烧死在水田里。他不下地狱谁下啊?
“好,我回去。你也回去。”绍儒说着,牵着牛,提起水田中的铁耙往田埂上走。他不让寒梅再继续这样下去。
“不要管这些,你走!”胡依瑶恨恨地瞪了寒梅一眼,还往她身上吐了一口唾沫,拉着绍儒就走。
绍儒怨恨地瞪了妻子一眼,恨不得一拳把她打趴在水田里。可想到未成年的两个儿子又忍住了。
寒梅这次在水田里折腾后,没有挺住,病倒了,高烧好几天才好。绍儒和胡依瑶两人的关系,已经处在剑拔弩张的情形。胡依瑶什么都可以忍,就是无法忍受绍儒帮寒梅。而绍儒什么都可以放下不管,唯独不能放下寒梅不管。
上天啊,你为何要这样捉弄人?苏州婆每每睡到半夜,就会在心里发出这份哀叹。苏州婆也不敢闲着,她每天仍尽力帮寒梅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后,就纺纱织布,拿去换点能用的东西来。
桃树湾大多人对寒梅是同情的,虽然没有像绍儒那样,心里惦记着寒梅的安危和温饱,但碰到要帮忙的,还是会伸把手帮下忙。但也有人故意刁难薛寒梅,说话冷嘲热讽,阴阳怪气,做事用工具,处处设计刁难她,看她的窘迫和难堪。
别人对她的好,她记得,别人对她不好,她也不说穿。你不给牛我用,我就用锄头一点点挖松土地,种上种子,我有一双手,我怎么样也要养活我的儿和老娘。她暗暗在心里说,也是这样做。
她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袁枚一直想找个机会问苏州婆珠贝父亲的事。这天,她从外面调解回来,寒梅在外面干活。
“大娘,你有几个儿女?我在村里观察了好久,村里只有你家媳妇对你最好。”袁枚夸赞道。
“唉,其实,我一个儿女都没有。寒梅其实不是我媳妇,是我养的女儿。”苏州婆叹息道。
“哦?那,小珠贝他爸不是你儿子?”袁枚一脸狐疑望着苏州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