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清风,月影将隐。天空刚有微曦之色,帐外马车已整装待发。
孟令风在下整理好绳扣,抬手轻轻抚摸马身,退开几步后看向马背上的卫子歌:
“公子来去平安。”
卫子歌对他一笑,孟令风放低声音,微微颔首道:“公子放心,您所嘱咐之事,我已安排妥当。”
“好。来去不逾半月,我会提前一日传信回来。”
高马之上,卫子歌目光向前方纵深遥望,看远处曲江浪潮汹涌,水花卷起拍打堤岸,默然须臾,回首查看身后的车驾已安装妥当,一踢马腹,扬蹄而去,身后的车舆随之滚滚转动。
窗纱被带起来的风刮开,上下飞舞,露出姝儿闷闷不乐的脸蛋,她支着手臂透过忽开忽阖的缝隙看向车外,路边的风景来不及变得具象就迅速划过,留下飘飘忽忽的残影。
她看得无趣,叹口气,向后倚在软垫上,无意中碰到了脚旁的包裹,里面踢出了一连串的磕碰声,姝儿身上一紧,紧张地看向宋星摇,见她还在闭目小憩,没有发觉脚下的异响,这才小心翼翼地提着包裹,轻轻移至自己的座下。
宋星摇闭着眼,指尖捻了捻,磋磨着上边的血痂,思绪沉浸在前一天与卫子歌结成同心咒印的那刻,浑然不觉车轮碾压沙石的嘈杂。
突然“哐当”一声,轿厢狠狠一颠,两个姑娘齐刷刷飞到半空中又急速落下,震得两人屁股酸痛,表情从平静到惊吓再到心有余悸一气呵成。
姝儿脾气冲上来,蹙着眉,两步跨到门边,两手扒开一道缝,朝着外头嗔喊:
“喂,小心点!”
“是是,公主,属下知错。”
车夫慌得连声叩罪,急忙抓紧缰绳安抚马匹,转过半个头来赔笑,“这路太过坑洼了,公主还请坐稳。”
卫子歌听闻声音后放缓速度,回头看去,就见姝儿将头夹在门扉中间,像只受了气的麻雀,满脸憋闷地对车夫表达不满。
姝儿骄纵却从不苛待随从,卫子歌看过也不担心,微微笑了笑,目光再向上一升,恰与车厢内的宋星摇视线相遇。
她安安静静地坐着未动,光线透过拉开的门缝投亮了她半边身子,眼神有霎时的闪避,随即又重新迎上,在光里对自己笑起来。
卫子歌望着她习惯性地微笑,攥绳的手却不知为何莫名紧了一下,他暗暗蹙眉,再想仔细思考缘由时,姝儿手臂一推,两扇门板“嘭”地关起来,打断了他的思路。
车夫是兵士乔装,平日里驰骋疆场、驭马退敌不在话下,可坐在车辕上操控马匹的方向快慢属实勉为其难,手忙脚乱地避过几处石堆,自己也累的一头大汗,那轮毂仍扭得左摇右晃,整个车舆像要散架了似的吱呀乱响。
卫子歌淡淡笑着看了他片刻,视线慢慢被不平整的路面吸引而去,再眺望四处,田顷荒芜,杂草丛生,当地百姓游手好闲,路边的行人不是起早去农田耕作、沿街行商,反倒一身酒气,步履踉跄地刚从花街柳巷返回,越看眉心越沉,只感觉南地曲水藏在这团挥之不去的青雾之后,一片灰暗。
思绪一重,方才那来去匆匆的情绪更是被他彻底搁浅在心底,近乎忘个干净。
车内的两个姑娘吃过一次教训后困意全无,双双蹬了鞋履爬到厚软的垫子上,靠着隐囊闲话。
硕大的包裹孤零零躺在地板上,缎面被挤出奇形怪状的突起,就像盛装的是各种坚硬的物什,撑得花纹都变了形。
宋星摇觑着这包裹想了想,突然脑子里一闪,指指它,露出微讶的表情,“姝儿,你是把木雕都装进去了?就之前在南阳,你得的那些小玩意?”
姝儿略显不自然,眼神不自觉地向侧后方的行囊瞟了瞟,“嗯啊……是木雕,哎呀都是一堆不值钱的小东西,本来打算扔在曲水的,但我想着毕竟花了钱费了力才得来的,王兄说过,俭乃德也,所以我就带着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废话,顿了顿,还是惯性跟了句,“挑拣着带的,呵呵、呵呵。”
宋星摇懵懵地点点头,“哦哦,你也不嫌沉的慌。”
“不沉不沉!”
姝儿再欲说下去,又怕宋星摇一时起兴再拆开包裹翻看,忙竭力忍住。
好在宋星摇对那堆木头雕塑意兴阑珊,反而比较关心姝儿与柳下蹊的以后,揉捏着指头,慢慢向后靠在侧壁上,琢磨着该如何套问姝儿的心里话。
不等她想出个子午寅卯,那头姝儿倒是先叹口气。
“哎……”
她一栽身子,上半身伏在隐囊上,像棵倒了穗的秧苗,精神恹恹。
这声“哎”可大有文章,宋星摇精神一震,眸光大亮,不怀好意地问道:
“怎么了!无缘无故的,叹气做什么?”
“哦——”她长长拖音,凑到姝儿眼下,“是舍不得什么人吧?谁呢……我猜猜——”
“百里老头……咦不对不对!孟卫使……哎八竿子打不着的,那会是谁呢?”
宋星摇看着姝儿的脸蛋明显变红,“咯咯咯”大乐,在她耳边悄声说:
“是柳下蹊对不对!你舍不得柳下蹊那个笨书生对不对!”
姝儿挥手去捂她的嘴,宋星摇左闪右躲地避开,一边乐个不停,声音抬高,故意模仿姝儿的语气来戏弄她:
“唔,柳下蹊,笨、书、生,我要走啦,以后不用再看见你、不会被你气死啦!哈哈哈哈!”
姝儿扑上去用袖子去掩宋星摇的脸,可是她调弄的声音还是从薄如蝉翼的纱下透出来,她羞得脸色通红,几乎要沁出血珠来。
两个姑娘扭成一团,笑语晏晏,一个呼喊着“别乱说,再乱说我就拧你的嘴”去威胁,一个放声纵笑,不断重复“柳下蹊、笨书生,柳下蹊、笨书生……”来取笑。
朝阳就在她们欢闹的笑声中冉冉升起,将大地染成金色,赶车的兵士累得大汗淋漓,却也被车厢中传出的笑音感染,嘴角翘得老高,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小曲儿,随着车驾颠簸,那曲调也被震得高低不平、变腔变调。
卫子歌原本信马由缰地跟在车舆旁,隐约听得笑声后,收拢心绪,凝神听了片刻,忽尔展颜一笑,一踢马冲出,蹄声嗒嗒,踏碎满地晨光。
王都颍京与曲水相距一千八百里,车驾昼行夜歇,坐在车中的两人已是腰酸背痛、筋骨离散,终于在第七日傍晚,骏马嘶鸣,马车停在朱漆高门之前。
一下车,北方干冽的秋风立刻袭滚而来,吹得两个姑娘同时眯起了眼睛。
王宫墙垣高耸,配合北方秋季的肃杀之气更显压迫感十足。一队轮值的卫尉正沿墙脚经过,皮靴踏在石板上,踩出整齐划一的重步渐渐走远。
宫门前,偌大的校场各处皆有士兵守卫,黑影晃动,星罗棋布,明明见不到任何刀光剑影,但身处其中,畏惧在心底油然而生,那种无形的震慑与压迫令人噤若寒蝉,连走路的姿态都变得小心翼翼。
宋星摇虽算不上紧张,但被这压抑的气氛感染的也是不得不保持肃静,一双大眼睛忙着打量四周,再看深宫高墙,戒备森严,挽着姝儿偷偷感慨:
“怪不得你总想着偷跑出宫,啧,是憋屈得很!”
姝儿早习惯了眼前的沉闷肃穆,露出一点无可奈何,重重叹口气。
“那是你还没进宫门,进了宫,再住上十几年,那才叫犹入困境,叫我逃离不得呢!”
卫子歌从马背上跨下,听见姝儿的话,回头睨了她一眼,“乱说话!回了宫了,还不注意言行!”
宋星摇低头偷笑,姝儿自觉失言,吐了吐舌头不敢顶嘴。
东乾门大开,门内接引的小黄门一路小跑而来,弯着腰拜过卫子歌、姝儿,避开两人前行的方向,从侧面绕向后方,接过车夫递来的行李细软,又指引着他向偏门的廨舍去安顿马匹。
几人走近宫门,门廊两侧的守卫手握长戟,待看清来人后齐齐单膝叩跪,牵动得浑身的甲胄咔哒咔哒连连作响。
“参见大公子!”
卫子歌立在最前,负手挺背、气宇非凡,待两人问完安,方抬手免了他们的礼。
“走吧。”
他回头对两人一笑,随即踏入东乾门内。
守卫不得擅离,垂首恭送几人走入内城门,两边宫门再次闭合。宋星摇回头瞧去一眼,又沿甬道走出些距离,几列来往巡视的卫尉与三人相遇后纷纷避让问安,声音洪亮干脆,竟没有一人迟疑。
宋星摇大为惊奇,悄悄凑到姝儿身边,微挑了挑下巴,低声问她:
“怪了,是有人提前通报过了?他们……都是怎么认出来公子的?毕竟……”
她声音淡下去,姝儿粲然一笑,得意洋洋地接过话,“毕竟我那两位王兄一模一样,对吧!”
姝儿“嘻嘻嘻”地笑了阵,低头指着自己的衣襟,“喏,答案就是这儿。你不知道,礼乐司早想过这个问题了,为了方便臣工辨认,我这两位王兄在宫中或者在外以上公子身份会见官员时,所着衣袍的领口会分别缝绣数目不一的银纹,王兄为一道,二王兄为两道,旁人便是通过这处不同来作区分的。”
“你看!”
姝儿跨了一大步,上前拽住卫子歌的胳膊,将他扯得微微侧回身来,指着他的衣襟给宋星摇展示,“在这呢,看到了吧!在官驿时王兄就已换好了入宫的衣裳了,虽是常衣,但也绣着一道云纹呢!”
宋星摇这才恍然大悟,抬眸瞄去,果然见有一道泛着素淡银光的吉祥云纹绣样。
卫子歌轻轻拍掉姝儿的手,整了整褶痕,对自己的妹妹训不得骂不得,无奈只好搬出来她最怕的人来管束她。
“子姝,回到宫里还这般顽劣,小心云娘娘知道了,对你看管的更严!”
看得出这位云娘娘的确击中了姝儿的软肋,她大大泄口气,霜打的茄子一样没了精神头。
“知道了知道了!”
看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卫子歌、宋星摇相视一笑,为了分散她的心事,宋星摇挽住姝儿,随意扯了个话题与她聊。
“姝儿,你给我讲讲,平日里两位公子如果不着云纹的服饰,甚至衣裳配饰都一样的话,你能分得清他们吗?还有,另两位公子呢,也能认出都是哪位王兄?”
“嗯——”
姝儿抬头看了看卫子歌,来了点兴头,“三王兄与王兄亲近,他自然认得出王兄的,四王兄又与二王兄形影不离,他也对二王兄了如指掌,就只有我,刚记事的时候的确总是混淆两位王兄。不过后来就慢慢知道该如何区分了!”
宋星摇也感兴趣,低声催促,“怎么知道的,快给我讲讲!”
姝儿呆呆笑起来,“我五岁的时候第一次去练习骑马,结果从马上摔下来,我趴在草场上哇哇哇大哭,几位王兄都第一时间围上来,立刻招呼婢女上前扶我、替我擦眼泪安慰我的,是王兄;站在一边一言不发,但已安排太医令送药来的,是二王兄,大声笑话我,然后又自己跨上马帮我驯马的是三王兄,所以你看,自打这件事之后我就懂了,对同一件事,其实他们的反应完全不同呢,这样再去看他们脸上的神情或者一些小动作,就会分得清两人啦!”
姝儿描绘得浮夸又生动,还要配合手势比比划划,宋星摇边听边想边笑,最后把原本要问的问题忘得一干二净,咧嘴追问:
“不对不对,还有四公子呢?四公子,他见到你受伤是怎么做的?”
“四王兄?”
姝儿不等回答就开始哈哈大笑,忍了忍,又嗤嗤闷笑几声,才道:
“四王兄能干什么!他那时候也才七岁,非要缠着沈家哥哥比武,被人家一杆枪抡到马下,自己也摔个狗啃泥呢,骑装全是破洞,自己还满身泥巴草叶,哪里顾得上我,哈哈哈哈哈哈……倒是后来沈家哥哥硬拖着他来看我,还给了我一颗槐蜜糖,他大概怕在我面前丢面子,所以忍住没哭,可我偷瞧着,四王兄的眼睛也红彤彤的,一定是悄悄抹泪了!”
“哈哈哈哈哈……”
宋星摇跟着大笑,握住姝儿胳膊的手指不自觉地缩紧,两人一起抖成一团,看向四周,却见来往宫人纷纷侧目,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大,慌忙憋笑,憋得喉咙里像煮沸水的茶壶一般,呲呲冒泡。
卫子歌虽未回头参与两人的交谈,但也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不免眉目舒展,笑意温存,回身浅浅纠正道:
“不要诬陷你四王兄,他是滚到马下被泥沙迷了眼睛,怎么会因为比武输了就偷哭。”
他顿了顿,看着宋星摇一笑,“好歹他现在也是三军主将,你这做王妹的,伪传谣言可是要受罚的。”
“好好,我以后注意些,可不能折煞将军威严!”
这话说完,两个姑娘又是一阵窃笑,姝儿心情大好,捅捅宋星摇,“你也听懂了吧,以后见到王兄、二王兄同时在场,也不会认错的,吼!”
这话说中了宋星摇的心事,她攒攒指尖,轻轻“嗯”了声,“当然不会,我怎么可能将他们两人认错……”
太阳西移,青石黑瓦铸就的高墙阔路被霞光铺满,楼阁缦回,檐牙高啄,金光笼罩下,宫台殿宇被明暗切割,一派威严庄重。
身后两道影子斜拉在脚边,卫子歌看着地面上那抹紧紧跟在自己身后的黑影,嘴边的笑容僵住,然后慢慢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