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钧宫前的石阶上候着个精瘦的人影，张望间发现卫子歌一行人正向大殿而来，忙拎裾弓腰跑下石阶，头虽未抬，但落脚的位置却找得极准，正正当当停在卫子歌面前，深深作揖，堆笑道：

“大公子安，公主安！大公子，老奴可在此候您多时了！”

卫子歌扶住来人的胳膊，向上虚抬，示意他起身，“姜内参快起身。傍晚秋凉，怎么还劳你亲自过来了？”

姜内参年岁约逾天命，皮肤松弛，老迈的眼皮下，一双眼睛盈满喜色，细看却无笑意，透着多年伴君侧养成的圆滑恭敬。

他见一位陌生的姑娘跟在大公子身后，立刻垂下目光，向宋星摇浅浅一揖，礼数周到，挑不出错漏。

随即回正身子，面上挂笑，回道：

“回大公子，是王上吩咐老奴来迎您的。数月未见大公子，王上心里定是想念您，怕您多走了冤枉路，听公子已入宫门，忙叫老臣前来等候。”

姜内参侧过身子，将身后的路让出来，自己小步移到卫子歌右手边作请：“王上在芷芜宫呢。”

君臣会晤多在承钧宫，即使是父子私下议事也应定于书房，卫子歌听得芷芜宫几字，略有惊诧，想了想，问道：

“可是华夫人有恙？”

“回大公子——”

姜内参一路欠着身，在卫子歌不远不近处跟着，既能听清公子问话，又不至于太过冒犯。

“老奴听闻华夫人近日心燥烦闷难以入睡，王上记挂，所以时常前往芷芜宫探望夫人。”

姜内参很是乖觉，不需君主多问，自己已用闲谈的口吻，不动声色地解释个清清楚楚：

“不过大公子不必忧心夫人，王上着太医令看过，华夫人服了药已见好转，不过二公子向来敬重华夫人，惦记夫人身体，此次回宫，特意从南边请了个方子回来，正熬了药亲自在芷芜宫侍奉呢，王上不忍心打断夫人与二公子叙话，所以就在芷芜宫待下了，三公子、四公子也正往芷芜宫去。”

卫子歌赞许地看了看姜内参，点头一笑，“既如此，子姝也随我一同去吧，向父王回过话再回寝宫。”

姝儿自然觉得无所谓，只稍微调整了下仪态，显得更为端庄，向姜内参打听：

“我母妃可还安好？”

“回公主，云夫人好得很，虽说夫人忙于安排明日的中秋宫宴已操劳半月，可丝毫不见倦容，反而精神焕发呢！”

由宽阔的前殿几经转折至后宫，小巷虽仍旧平坦但稍显窄仄，环境渐幽，宫奴宫婢来往的脚步声轻轻，树枝蔓过红墙，在墙脚下投下深浅明暗的光影。

拐出弯角，朱漆宫门大开，两个小宫娥被调教得很利落，见人来忙俯身引路。

踏过高槛，入目尽是叠翠绿荫，石山流水交相掩映，湖中菡萏虽有秋败之势，仍可见夏季繁盛葱郁的景致，酷夏方过，剩余的暑气却无法冲破这宫内的绿荫，滤得习习清风拂面，惬意凉爽。

“真是清幽！”

抬首环看四处，鸟雀掠过枝干，在枝杈之间跳跃，宋星摇抬手拨开头顶旁逸而出的树叶，轻偎在姝儿身侧，不禁轻叹。

“是吧！”

姝儿也是一脸沉醉，环住宋星摇的小臂，目光扫过雕花镂空的窗格、古朴简约的石桥，脚踩落英之上，擦出细腻的微响。

“华娘娘喜静，我最喜欢跑到这来躲我母妃督学了！”

卫子歌在前，侧过头无奈又宠爱地瞪向姝儿，回正身子道：“华娘娘喜静你还闹她，这次回宫，你不可再胡闹了。”

姝儿原本眉开眼笑地赏景，听卫子歌一提此事，立刻失落叹气，低声诺诺：“知道了。”

小径通幽，来到芷芜宫正殿外，殿外替值的小黄门无声退开，姜内参收住脚步，袖口拢在眼前赔笑，

“大公子，公主，王上当在殿内，您二位进去吧。”

他神色自然地对宋星摇点头一笑，“这位姑娘就由老奴陪着就好，定不会冷落姑娘，大公子，您看呢？”

出于一些原因的考量，卫子歌知道自己确实不该将宋星摇领到芷芜宫来，这一路，尤其姜内参给过暗示之后，他心里多有犹豫，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就这么放任着自己带她过来。

他的手还悬在半空，回身望着宋星摇，继而对姜内参感激一笑，“有姜内参，我自当放心。”

又柔声嘱咐宋星摇：“在此等我，有事的话便请姜内参帮忙。”

宋星摇心里正为面见一国之君该如何行礼问安、如何措辞回话而苦恼，听卫子歌如此安排，马上解开紧锁的眉头，身子放松下来，退到廊下目送卫子歌进殿，“嗯啊”应着让他放心。

“放心吧公子，我不会惹祸的。”

殿门关阖，姜内参垂首默立于柱下。

几片落叶飘至湖面散出涟漪，惊得藏在莲叶下的游鱼成群散开，一尾尾红的、金的混在一处，在落日下泛出粼粼碎光。

宋星摇倚在游廊的木栅上眺望，空气里混合着鸟鸣和花香，起初还兴致盎然地赏景，但等得有些久，慢慢有些索然起来，回头一看那姜内参，年龄那般大了，还能纹丝不动地守着殿内的动静，太阳晒在脸上连晃都不晃一下，不禁摇头咂舌、心生佩服。

像是怕被一位老人家比下去似的，宋星摇也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腰杆，走了几步，选出一个凉爽无光的位置，轻声唤姜内参：

“姜内参——”

姜内参撑开眼皮去看这位陌生的姑娘。

“这，这晒不到，你站在这等啊！”

宋星摇从那处阴凉的地方碎步挪开，指给姜内参，姜内参不能随意走动，但还是对这姑娘露出一抹感激的微笑，浅浅拱手作揖，低声回道：

“多谢姑娘。”

殿门“吱呀”打开，姜内参脸色立变，忙俯下身子。宋星摇不知该做出什么礼节，便欠着身子，眼睛不忘偷偷打量，就见一角袍裾先出，三公子卫孾长腿跨过门槛，四公子卫子安，姝儿渐次跟了出来。

两位公子脸色严肃，倒是姝儿喜气盈盈的招手，“星摇！”

清脆的嗓音立刻引得两位上公子的视线齐刷刷转了个弯，向宋星摇投来。

“三公子安、四公子安！”

宋星摇一惊之下俯身行了个深礼，对于寻常的碰面来说过于隆重，动作又大，逗得姝儿噗嗤一笑，几步赶到她身边拉她直起身子，这一抬头，正碰上四道意味迥异的视线从正面射来。

两人都没有离开的意思，出了殿门之后，不知不觉相互隔开些距离。

卫孾眼尾微睨，看着宋星摇挑起嘴角怪笑，一边打量她，一边走到扶手前，单腿一支，斜坐了上去。

“宋姑娘！”

他顿住，观察着宋星摇的表情，轻轻“啧”了声，“看来你在山里时就认出我来了，所以方才见了我，一点惊讶都没有啊！”

“认出三王兄有什么难！”

姝儿抢白道，“我到了曲水就向星摇表明了身份，她既知道了我，自然就知道了当日来救我的人是三王兄呀！”

卫孾扁扁嘴角，没有理会姝儿的天真，盯着宋星摇谑笑了一阵，也无意再纠缠两人心知肚明的答案。

“当日离开时我与姑娘说过‘后会有期’，如今再见宋姑娘竟已是王兄的人，受不起姑娘的大礼了。以后见面，姑娘可别弯那么深的腰了，免得王兄怪我不懂得惜才！”

一直默立的卫子安侧目看向卫孾，又转看宋星摇，表情未变，眼底悄然犀利几分。

宋星摇张张嘴，脸上隐约现出绯红，“三公子说笑了。我只是大公子的朋友，还请三公子别误会。”

卫孾笑起来，欲说什么却被姝儿打断。

“三王兄，你，你是不是晒黑了？”

姝儿凑上前，不住在卫孾脸上扫来扫去，又将他的小臂从衣袖中拉出来，举在脸畔作对比，“没错！你黑了！三王兄，你是不是出宫了！是不是背着我去什么好玩的地方了？”

卫孾将目光从宋星摇身上收回，狭长的眼尾弯了弯，“是啊，在青州的山中跑了两个月，天天打猎、游玩，不需拘束，四处逍遥，自由潇洒极了。子姝，不如你也跟三王兄同去？”

“真的？”

姝儿眼中亮晶晶的，满是羡慕和期待，“三王兄真的能带着我出宫？”

“岂能有假？”

卫孾笑容一深，“山里边还剩几处贼窝没有端掉，等父王出来，三王兄找父王和云娘娘说说情，这是建功的好机会，你换身男装，就随三王兄同去吧。”

姝儿听了心痒痒，半信半疑地追问：

“三王兄不骗我？”

“骗你作何！”

“那太好了，我还想让星摇陪我一起，三王兄，不如你就好人做到底，一起帮我向父王说了吧！”

“宋姑娘？”卫孾表情微妙，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宋姑娘想建功，跟着王兄就是，她可不需要跟你一样跑到山林子里剿山匪。”

“子姝，三王兄故意逗你呢！父王倒是会勉强同意你出宫，但云娘娘这关，你能应付过去？”

趁几人说话的功夫，一直立在一旁的卫子安无声走近宋星摇，眼含审视，口中对姝儿说话，目光却未曾从她身上移开，他未理会姝儿，看着眼前的人眉心浅蹙。

“姑娘便是宋星摇？”

宋星摇怔了怔，听卫子安这意思似乎认得自己，轻轻点头，“回四公子，正是。”

卫子安英武高大，又常年于军营锤炼，身上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魄，他盯着宋星摇，浓眉下目光深沉，沉默片刻，忽道：

“我见过你。”

见过？

宋星摇一惊，当日在茶摊的确碰见过卫子安，他率队匆匆离开，自己又坐在角落里，这四公子可能无意中瞥见了自己，就这样一眼就记住她了？记性竟这般厉害？

宋星摇的目光顿时变得无比崇敬，“是，四公子好记性，在陕原郡外，四公子确实与我有过一面之缘。”

卫子安微微觑眼，少顷后只点点头，没有接着寒暄下去。

卫孾适才一直逗弄姝儿，未听得前半段对话，眼下闲下来才注意到两人，低头掸了掸裤脚，漫不经心地说：

“子安也听说这位宋姑娘了？”

卫子安沉吟片刻，终于敛回严肃的面容，肩头微沉，整个人舒缓下来，“嗯，略听二兄提起。”

他踱步到回廊的另一阙，不再说话。

卫孾被卫子安这副沉默寡言的模样气得一乐，在扶手上半扭上身，探头去看卫子安，稍稍抬高了语调：

“子安，我看你就是同二王兄待在一起的时间太久，学会了二王兄的脾性，导致连你也不爱言语了。看看，说个话也惜字如金，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

卫子安淡淡回以一笑，向着正殿的方向看了片刻，最后才说：

“二兄并非寡言之人，他与我单独相处时也很善谈。”

“那倒是。毕竟你们二人同在华夫人膝下养大，情谊更要浓厚些。”

卫孾轻巧一跃，从栏杆上跳下来，对宋星摇说：“不过旁人还是更喜欢王兄的性子，你说是吧，宋姑娘？”

宋星摇点点头，又慌忙摇起来，正要说话，却听殿中“啪嚓”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响，似有杯碟坠地。

殿外两端侍立的一众宫人齐齐跪地，卫孾等几人立刻敛住神色肃立，不敢再出声音。姜内参慌忙跪在门外，大气不敢出：

“王上，可否需老奴进去？”

“呆在外边！”

浑厚带着怒气的嗓音破门而出，虽只闻其声，仍气势逼人，令人心惊胆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