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炎道：“后来，唐门中的一些年轻弟子不愿一辈子困于蜀地，于是放弃了暗器和毒术，改修其他武功。这件事在当时遭到了许多长辈和弟子的反对，双方起了冲突。年轻弟子自然没有老一辈弟子有话语权，最后，这场冲突以年轻弟子们的妥协告终。他们答应在修习其他武功的同时，仍然把暗器和毒术这两项传统放在首位。”

钟月瑶似乎听得很入神：“年轻人的思想毕竟与老一辈不同，想必他们不会就此甘心屈服的，后来呢？”

唐御风道：“你说的对，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年轻弟子崛起，老一辈人渐渐失去对唐门的控制权，那些试图在武功上有所改革的人又抬了头。弟子们纷纷站队，于是唐门内部形成两派。一个是主张坚守传统的毒术派，另一个是主张革新武功的机巧派。”

“为什么要叫作机巧派呢？”

唐御风笑了笑，道：“因为当年那些改修其他武功的人并没有什么统一的功法，所以一时间，练剑的、练刀的、练拳脚的、练斧钺钩叉的，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其中有些人，按照暗器的原理，制造出许多巧妙的机关，在当时的唐门形成了一股风潮，所以革新派就用‘机巧’二字作为自己的代号。”

钟月瑶道：“你那位远清师叔就是机巧派的人吧。”

“是。”唐御风想到唐远清，面色有些黯然，“两派渐渐形成对立之势，冲突不断，终于在十五年前的一天，酿成了悲剧。那时候，我和唐炎还小，对事情的前因后果并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两派突然之间打了起来。我爹身为唐门掌门，又是机巧派的领军人物，所以机巧派自然是以他为首。但是毒术派那边却不知为什么，竟然把一向单纯、温和的云涯师叔推上了风口浪尖。两个人就在派系斗争的裹挟下，同室操戈，手足相残。最后，云涯师叔倒在我爹的剑下，事情渐渐平息了。但是这场内斗带给唐门的伤痛远不止失去一条人命这么简单，许多人都因此被改变了。”唐御风说到这里，想起当年唐剑循的哭声，沉默了下来。

唐炎见唐御风情绪低落，接着道：“凌源师叔也是毒术派的一员，十五年前的内斗过后，他便与掌门势同水火。现在掌门伤重，如果将来有个万一，掌门之位后继无人……”唐炎偷偷看了唐御风一眼，“唐门大权势必被凌源师叔领导的毒术派得去，到时候，机巧派为革新而付出的数代努力，将付之东流。”

唐御风依旧沉默着，仿佛看到一座大山正向他压来，而他却兜兜转转，怎么也无法逃离。

钟月瑶道：“你们唐门的事务本不该由我这个外人多言，不过听你们刚才这番话，我还是觉得你们已经到了该下决断的时候了。”说着，她看向唐御风，“无论你答不答应继任掌门，你都应该和你爹再好好谈一谈。我是没这个机会啦，但你们父子还有时间。”

“你们不必多说了，是我太优柔寡断。”唐御风苦笑一声，“从我这次回到唐门开始，我就知道我逃不掉了，该来的总会来，该发生的都会发生。你们放心吧，一会儿我就回去对我爹说，我答应他了。”

“真的？六哥你真的答应了。”唐炎有些激动，但是脸上却看不出喜悦的情绪。

钟月瑶叹息一声，拿起茶杯来饮了一口。清茶入口，有种苦涩的滋味，钟月瑶感到内心悲哀，她看着坐在对面的人，仿佛是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入牢笼。按照唐门现在的情况，掌门之位绝不是一个舒服的位子。两派相争，无论是谁站在前面，都犹如被架上刑场一般。他是如此，唐凌源或唐行知亦是如此，这几个被推出来的人只能按照冥冥之中早已安排好的戏码演下去。

钟月瑶道：“我打听到琼花斋的人明日一早要去城外进货，我准备跟过去看看。你就不必跟我一起去了，先把你自己的事处理好再说吧。”

唐御风看了她一眼，想要说话，犹豫了一下，又沉默了。

钟月瑶笑了笑：“你放心，无论明早能不能查到线索，我都会回来告诉你。”

唐御风点了点头，但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有些不安。或许是类似的话他已经听钟月瑶说了好几次，但是每一次都有意外出现。

“好吧，但是这次你可不能……”唐御风止住了话，把后面那句“你可不能再让我担心了”给压了下去。

“知道啦。”钟月瑶哼了一声，“啰嗦。”

唐御风回到唐门后便立刻去往掌门住所，路上遇到六名十来岁的少年弟子。这六名少年弟子手里拿着兵刃，衣服下面鼓鼓囊囊地，一看便知是携带了大量暗器。

六人急匆匆地走着，面带煞气，也不知是去干什么。唐御风心下觉得奇怪，叫住了他们：“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六人似乎是吓了一跳，急忙停住脚步，相互看了几眼。其中一名少年弟子道：“我们是要去找一处空地切磋武艺，六哥有什么事吗？”

唐御风见他们一副紧张又急切的样子，哪里像是去切磋的，倒像是一起去打架的。正待仔细询问之时，远远地传来唐徐如的声音：“子由，还不赶紧回来！”

那名少年弟子唐子由不情愿地道：“可是……”

“可是什么，还不快住口！”唐徐如斥道，“再不回去，师伯要责罚你了！”

六名少年弟子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垂头丧气地朝着唐徐如的方向走去。

唐御风道：“徐如大哥，出什么事了？”

唐徐如尴尬地一笑：“这六个小鬼头不好好练功，偷偷跑出去玩，师伯让我把他们带回去呢。”说着冲那几名少年道，“快回去，不要在这里烦六哥了。”

唐徐如带着少年们离开了，唐御风虽然觉得这几人行为怪异，但现在却不是理会这些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爹。”唐御风敲响了唐海沉的房门，但里面无人应声。“爹？”唐御风又唤了一声，突然听见屋内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摔碎了。“爹！”唐御风闯进房间，只见地上有一滩暗红色的血迹，唐海沉扶着桌子，身体摇摇欲坠，在他的身边，是一个倒地碎掉的白瓷大瓶。

“爹！”唐御风冲上去扶住唐海沉的身体，唐海沉望向他，眼神浑浊，显然已经心智混乱。唐海沉抓住唐御风的手，道：“你怎么不去上课？还在这里干什么！若是再迟到，你秋池师叔就该打你板子了！”

“爹，你在说什么啊！我扶你去床上吧！”

唐海沉挣扎道：“你这混小子，什么时候才能听你爹的话！上次你是不是龙箭没有练好就逃跑躲起来了？最后还是你远清师叔把你找回来的，唉，我唐海沉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懦弱的儿子！”

唐御风看着父亲挂着血丝的眼睛，心头一痛，泪水忽地涌了上来：“爹，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唐海沉不理会唐御风，仍旧自顾自地说着：“你这混小子怎么就不能体会爹的苦心呢？爹对你严厉，是为了你的将来！将来，即便你不能担当唐门的重任，也该有能力保护自己，爹不想你步云涯的后尘呐……”

“爹，孩儿明白，孩儿都明白了！”唐御风扶着唐海沉，满心悔恨，为什么人总是后知后觉？为什么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能明白。

唐海沉说完这句话，蓦地向前一栽，不省人事了。“爹！”唐御风惊叫一声，忽然发觉自己除了大喊“爹”之外，什么也做不了。唐御风把唐海沉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来到床边，让他躺下。唐御风搭着父亲的脉，心里明白，父亲已是油尽灯枯之象。唐御风想起钟月瑶说过的话：“你们父子还有时间。”但时间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从他手里白白流走了。

唐御风在父亲的床前守了两个时辰，唐海沉才清醒过来。

“御风，你来啦……爹的身体怕是撑不了几天了。”

“爹，我答应你，我当掌门。”

唐海沉的眼神先是诧异，然后恢复平静，里面还带有一丝哀伤：“是嘛……”

唐御风道：“爹，你放心吧，我会做好该做的事。”

唐海沉叹息一声：“唐门从创立到现在已有两百多年了，但是在这其中的一百多年时间里，我们只能龟缩在蜀地一隅，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唐御风沉声道：“因为武林不认可我们，他们说我们是只会在背地里放冷箭的阴险小人。”

“是啊，因为他们不认可……”唐海沉的声音里带着屈辱和不甘，他拉住唐御风的手，“可我唐门也是创立两百余年的大派，怎么就不配和其他门派一样屹立于武林呢！我们的前辈们为了让唐门弟子走出蜀地付出了数代努力，如今重担落在你我肩上，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唐门倒退！”

“爹你放心，我绝不会让唐门的大权落在毒术派手里。”

唐海沉哀声道：“爹是过来人，知道唐门掌门的位子有多难坐，我也不想把这个难题丢给你。我甚至想过，倘若你在外面，与唐门断了联系也好。可是，除了你之外，爹实在是找不到可以信任之人了。”

“爹，我明白……”

唐海沉道：“我已经与你北渝师叔和秋池师叔谈过，他们属于我们这方阵营，到时会坚定地站在你的身后。凌源虽然只有景灏相助，但万万不可小觑。还有……”唐海沉说到这里，急促地喘息起来，“还有十五年前，躲在云涯背后的人，你一定要注意。”

唐御风道：“十五年前，爹和云涯师叔究竟是因何起了冲突？我也曾问过几个当年在场的人，可大家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唐海沉目光悠远，道：“当年的事其实十分蹊跷，那日，云涯突然来找我，一开口便指责我要在唐门废除毒术。一直以来，云涯将毒术视作自己毕生的追求，是我们这辈弟子中毒术最精湛的，所以来找我的时候，言辞十分激烈，情绪也很激动。可我从未下过任何废除毒术的命令，根本不明白他为何要无端地指责我。云涯不肯听我解释，一来二去，我们就动起手来，只是我没想到他突然就对我用了杀招。”

“云涯师叔给爹下的毒当真没有解药吗？”

唐海沉道：“此毒名为红芽散，是我后来从一本古书上找到的。红芽散其实是有解的，只是其中的一味药材早已在许多前年于一场山火中灭绝了。”

唐御风沉默了一阵，回想起父子之间曾经的种种，不免有些哽咽。过了一会儿，他道：“这么看来，当年一定是有人放出假消息，故意挑唆。云涯师叔城府不深，所以最容易上当。可后来，这个挑唆之人为何就销声匿迹了呢？”

唐海沉道：“或许他是觉得当年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如他所愿，所以蛰伏起来，等待下一次机会吧。”

“下一次机会……”唐御风体会着这几个字背后的意味，突然站起身来，“爹，我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做。”

唐海沉点了点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