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那匹骡子就栓在一进林子的那棵榕树上,它体魄雄壮,满身皮毛在斑驳月光的照耀下如青缎子般光亮润泽。背上挂着褡裢和水囊,显然已经预备好要走远路。
飞云解开缰绳上了骡子,伸手来拉我。
“嗤!”
火折子燃着的声音突兀的在这寂静的森林响起。
火光直直的照在我们的脸上。
盼弟一手举着火折子,缓缓地从树的的阴影中走出。
她浑身抖得像筛糠,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半晌才带着哭腔儿说:“珊儿,飞云,我也是不得已的,你俩别怨我,别怨我啊”
我们都傻了,周身的空气好像都变成了石块,沉沉地压在我的身上。
天太黑了,我们谁都没有注意,也没有想到,盼弟竟然就躲在近在咫尺的一棵树后,一直看着我们。
哈,我早就该想到以村长的多疑,绝对不会只安排一个人去监视让他不放心的人。
我看见她在飞云家附近徘徊,问她在这做什么,她都会说来找我。
而我竟丝毫不曾起疑!
飞云这时候还拉着我的一只手。我感到他在颤抖,在出冷汗,却仍然死死地攥住我的手不放。
这是一只未长成的少年人的手,和我的手一样坚硬、龟裂,布满老茧。
身后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那些破败的枯叶好像被他们吵醒了,没命的喧哗起来。
快来不及了。
我长叹一声,使劲儿把自己的手从飞云的手中挣脱出来,将另一只手上的瓷瓶往他怀里一塞,顺手将挂在一旁的鞭子拿在手中,在那骡子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上一家伙。
“快走”
“不!”
大青骡吃痛,发疯的向前冲去。而我已经转身朝着目瞪口呆的盼弟扑过去。
她吓傻了,手中的火折子飞了出去,几乎瞬间就引燃了落叶。
“他娘的!这小娘们儿要烧死我们,快,快救火!”
厮打成一团的我们被强行分开了,火光照得原本漆黑的树林亮如白昼。
我“呸”的吐出一口血沫子,满意的看到那匹骡子早已跑的没了踪影,追过来的村里人忙于救火,无暇他顾。而那个把我俩卖了的女人,已经被我揍成猪头。
我嘴角渗血,被两个壮汉扭着手臂扔在地上,感觉两条胳膊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但还在笑。
这一场架打的爽,被抓也不亏了。
17.
我是怎么逃出来的?说来都难以置信。
一开始我确实是想是想破罐破摔来着,但又有点儿怕死。
这事儿刚出的时候,宋寡妇坐在地上拍腿哭诉。一口咬定我和飞云是早就串通好要私奔了的,叫嚣着要把我这贱 人沉塘喂狗。
我艰难地靠着腰和膝盖往前爬。尽可能抬起头,在她面前轻声说:“娘,你想让我当着全村人的面把宝儿是天阉的事情讲出来吗?”
她立刻就不哭闹了,即使有火光映着,也能看出此时她的脸色苍白的可怕。
“你……小畜牲,你还敢在这里搅是非!”
“这么多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还知道他拿着你的血汗钱去县里的象姑馆……”
“你闭嘴,闭嘴!来人啊,她疯了……”
“嘘……我可清醒的很”,我轻声说:“您猜我会不会把这事儿捅出去,让咱都不好过?”
她几乎瘫软在地上。
李宝儿是天阉还逛象姑馆这件事还是飞云悄悄告诉我的,即使他赌咒发誓说他所言非虚,我也不敢全信,即使宋寡妇对我再过分,也不好,随便乱讲这种事。
直到有天拂晓,我去下田时遇见的醉醺醺的李宝儿向飞云求欢被揍……
若不是怕被发现,说不定我当时就把那天早上吃的野菜汤都吐的干干净净。
此刻我危在旦夕,为了不被马上处置,只得凭着对宋寡妇多年的了解冒险一试,赌她心里有鬼,怕我在全村人面前把自家的秘密抖得一干二净,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我带回她家。
而她这近乎崩溃的表现,让我知晓我赌对了。
宋寡妇坚称我是与人私奔,自己不愿家丑外扬,请求村长让给她留些面子,让她私下处置我。
“说,林飞云他在哪儿?他为啥要带你走。”
这回动手的是李宝儿,也是有点稀奇哈。
蘸水的鞭子抽到我身上,我死死咬住下唇没有喊出来。好容易喘匀这口气,慢悠悠地回答他:“他跑了呀。”
“啊,你不知道吗?他从来都厌恶这里,好不容易有有机会,当然要离你远远的,你猜他为什么要带我……”
李宝儿一个箭步跨上前,左手掐住我的脖颈,将我顶撞在腐朽的梁柱上,右手一掌甩出,打的我脸一偏。
“死婆娘,烂婆娘,去死,去死!”他发疯地对我拳打脚踢,直到他娘冲进来把他拉走。
我知道,他们现在还不能让我死。我也知道,他们之所以还让我活着,是因为还指望从我口中套出飞云的行踪。
所以为了活得更久些,我不能说,为了能让他跑得更远些,我也不能说……
“珊珊”,珊珊”
有人在拍打我的脸,劲儿相当大。
我不想再被人扇巴掌了,真的。
“珊珊,都是我不好,你不要死,不要死啊!”
“我还没死呢!”我用尽一切力气大吼,但发出的却只是沙哑的呻吟。
喉咙里像塞进一块烙铁,身上有一阵热一阵冷,但我总算清醒过来,在黑暗里的努力的辨认屋子里的一切。
然后对上了盼弟那双焦急万分的眼睛。
18.
“贱 人,当年林婶子是如何待你的?我又哪里对不住你?竟换得你如此忘恩负义的来出卖我们!”我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惊异的发现身上的绳子被解开了,于是我不管不顾地拿出泼妇的架势准备和她拼命。却突然像被施了定身法般顿住了。
我娘的银簪,在她手里。
“这银簪,怎么会,在,你手上。”
我都能听见自己的牙咬的咯咯响,盼弟更是活像吓呆了。结结巴巴地解释道:“这是你婆婆,不,是宋寡妇押给我公公的,为了能把你带回来。我,我把它偷来,给你……”
天已经黑透了,整个村子的大人小孩都歇下了,仿佛只有我们两个在逼仄的柴房里对峙。
“你为什么要把它给我,心里过意不去了想赎罪?”
“珊珊,听我说,我没有别的法子了。你没当过娘,你不会懂的。我公公老早就怀疑飞云想走了,他答应我如果我及时给他报信了,他就不把我女儿卖掉,可,可是他们骗我,我找不见我女儿了。这些畜生,我二丫才刚断奶呀。”
我看着眼前这个痛苦的母亲,后背发凉,像贴着骨头结了一层冰。
她把簪子塞到我手里,脸上带着从没见过的神情,告诉我她要走了,去找被卖了的女儿,她的男人告诉她,俩孩子卖到东海郡去了。她不知道年幼的孩子都不能活着到哪儿,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着到到哪儿,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就一定要试一试。
“我不希望你还恨我”
我看着她起身要离开,想了想,还是喊住了她。
“我们一起走吧,我也和你一起到东海郡去,我爹家我已经回不去了。我想我娘在东海郡住过,再说两个人上路总比一个人好些。”
盼弟笑了,她站在屋子的中间,向我伸出手来。
“走吧”
话音未落,整个世界似乎颤抖起来。
我摇摇晃晃地扶着柱子想站起来,却发现这根陈旧的木柱在我手下震动,上头已经布满了裂纹。
这破房子年久失修,实在是太旧了。根本承受不住如此剧烈的地动。
更可怕的是,房上的一根腐朽的横梁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巨大震动,咔嚓一声拦腰折断;半根粗大的木头猛地朝站着的盼弟砸了下来!
我登时心胆俱裂,伸手想把她拉开,可我原本就是在房间的角落,此时大地乱晃,极难站稳,我没来得及拉住她,她也躲闪不及,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可怕的木头拦腰砸在盼弟身上。
可怕的晃动还在继续,我扑到她身前,眼泪在不知不觉间糊了一脸,徒劳地去抬她身上的横梁。
“傻丫头,快跑,我眼看着活不成了,快走,到……东海……去,别忘了我的……孩……”
我合上了她的眼睛,跌跌撞撞的往外走,踏上了我自己的路。
“天佑十年,陇西地动。”
19.
实际上这次出逃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困难。
我柱着一支一人多长的长棍,随着在这场地动中流离失所的人一路向东走。
快到冬天了,那儿气候更温和,不容易冻死。
我怕惹眼,拿道旁泥沙将脸抹了,银簪也裹满泥浆,提心吊胆的跟着逃难的队伍走了一个时候。
逃难的人越聚越多,其中有许多人身无长物,妻离子散,也同样伤痕累累,我在他们之中毫不起眼。
每个人都九死一生,饥肠辘辘,疲惫不堪,自己活着就不容易了,哪里还有工夫管别人呢。
索性朝廷还是能办事人儿的,沿途各地官府设了不少粥棚,义诊之类,我总算是一路活着到了东海郡外。
在看到高耸的城门上挂着的写着郡名的巨匾时,我整个人都像是踩在云里。
终于到了……
然后,我又昏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我躺在一个破旧的大杂院里。
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婆婆正给药吊子看火。
“妮子,挺能活呀,一般人带着这一身伤又发着高热,早死了两个来回了。”
原来有人把昏倒在城外的我连同许多人都拉到了慈济院。卸下名为“东海郡”的重担后,高烧来势汹汹,幸好这回终于有靠谱的汤药喝。在床上昏迷了三天三夜后,我还好好的活在这人世间。
煎药的老婆子对我身上新新旧旧,大大小小的青红伤并未多问,只是毫不委婉的提醒我,慈济院不是久居之所,身子要是养的差不多了就趁早给自己找条谋生的路。
故此,半个月后,我收好了簪子,自己找了人牙子把自己卖了
我对这里一无所知,在此地无亲无故,除此下策,别无他法。
我被带到青浦县的一个叫青竹村的海边小村,在周财婆家做个粗使丫头。
周财婆这绰号并不十分合适,因其既非十分有钱,年纪也并不甚大。只是佃户们心怀愤懑,取来闲磕牙的罢了。
听闻她原本是东海郡一个大商人的小女儿,其父因颇有家资,早年捐了个官做。生做这样家庭的孩子,本也算过得的了。不幸她在十岁那年得了一场眼病,好好儿的一个千金小姐就此成了行动不便的瞎子。
父母本来对这个女儿寄予厚望,指望着钓得一个金龟婿,本人也是自视甚高,认为自己的品貌皆出于诸兄弟姊妹之上。这一下宛如竹篮打水,万事成空。世上大凡如此经历的人,总难免乖僻偏狭。这周姑娘因此变得性情暴躁,敏感异常,越发难同兄弟姐妹相处。父母只得用原本给她备下的嫁妆在老家安置一处田宅。令其在老家儿去世后不至无人可依。她就成了这村里最大的地主。
她之所以得了这个财婆的诨号,是因为她是出了名的又抠门儿又难伺候。
这人是极讲究面子和排场的,生活奢侈非常。固然收了许多租子,那经得起如此挥霍?常常寅吃卯粮,入不敷出,只有压榨佣仆佃户的工钱。佣人在她家有时吃不饱肚子,工钱也常拖欠,还要因为一点儿小事便被主人斥骂,因此总是干不长久。
不过这些我根本不在乎,日子再苦,还能有我在大槐树村苦不成?只做了一个月,我就从打扫外院儿的二等丫头成了身份更高、还有机会见到主人的养鸟侍女。
20.
我刚到周家做活时,她少说也有三十岁出头了,还要人称呼她作“小姐”。
小姐看不见,故此耳力敏锐异常。她自幼学琴,但失明后不想让人把自己和那些靠弹琴混饭吃的盲人乐师混为一谈,遭人轻视,竟将琴束之高阁,再也不曾碰过。唯一的兴趣也就是养鸟了。
她养的鸟皆为名鸟,娇贵异常,倒比养个人还要靡费些。先前负责养鸟的侍女只要稍有不慎,三小姐的话就会像淬了毒的刀子一样扎到身上,扰得她日夜不宁。为此她没少同我抱怨,顺便报复似的讲讲主子的风流韵事。
后来,她养丢了小姐最喜欢的那只画眉,知道自己赔不起,就你。跑了。
我咋就成养鸟的了呢?
因为那只画眉,被我偶然寻了回去。
十几年了,我还不知道自己有让鸟儿亲近的天赋。
靠着这般机缘,我在周家一住就是六年多,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
这几年,我也趁着休假的时候跑遍了整个儿东海郡,四处打听有没有名字中带“琴”的女子,年约三十四五,曾与木匠成婚生女。有没有人牙子从陇西郡买卖女婴,年至二三岁者,可前者我所知太少,找起来如同大海捞针;后者虽找着几个做这一行的,却遍寻不着大丫二丫,只能不断安慰自己或许他们只是没到这儿来,还活在世上。
久而久之,我从一个给小姐个养鸟的下人,混成了在周家资历最长的仆人之一,人送绰号“外管家”——多半带些嫉妒、嘲讽的意味,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外管家这名儿自然是比照着内管家来的。当然,当着他的面儿我们都是称大管家。
这个“内”自然也有几分不怀好意。
管家姓顾,从三小姐失明前就在她家的店里当学徒了,后来更被老东家培养成专门为她打理一切杂事的管家。
因为看不见,也不想让人看见她,小姐深居简出,极少露面。村里的佃户只能从日渐严苛的地租中“见到”这个钻到钱眼里的“财婆”,连周家外院的家丁仆妇也少有机会与她照面。
只有我,因为养鸟得到许多与她共处的机会。
头一次见她时,我跪在地下不敢抬头,只敢盯着她水红绫子的石榴裙摆看。尽管她看不见,但管家却不准底下人轻易抬头看她,或许只有他一人才能肆无忌惮的与她平视。
这或许就是那些传言的来源。
他们说,老顾不仅是小姐的管家,还是小姐事实上的夫君,与她同寝同食,亲密无间,甚至连入浴都不愿假他人之手。
传闻中,他们还有过孩子,不止一个。
我那时节当然不敢想这么多,只低着头回话,听着她甜腻但冰冷的嗓音,战战兢兢地生怕她对我照管那些鸟儿们有什么不满。只敢在退下时抬头看看,看看她穿的是我没见过的轻绸柔纱,戴的是我没见过玉簪金钏,头上插的是珊瑚簪。
不是老旧款式的粗重银簪,是闪闪发光的累丝八宝嵌珠金簪,但簪头镶的红珊瑚似曾相识。
啊,这样的珊瑚我也曾有一颗,也许掉在故乡的院中,不知被谁人拾起。
不知为何,我想到父亲,心中一阵酸楚,孩子也没了,簪子也没了,他过着什么日子呢。
这一切全是我的错,他会不会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