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陵自觉思虑不周，可一时也无法面对言兮，而今假期还剩下几日，便想先去将假销了，在京营中安心带一阵子的兵再说。
刚到都督府，便见一顶四方八台的软轿稳当当地落在门外，仲陵瞧这轿子规格，当是朝中三品以上要员，不敢僭越，便停在一边等其先过。
轿帘打开，一个身着绯色常服的大员悠悠走出，将手中文书夹在腋下，另一手掸了掸衣袍下摆的灰尘。
其人生得貌白神清，仪态端方，凛然有度，颇有堂官风范，正是当今礼部尚书沈士秀。
沈尚书负手而立，一双明目淡淡在都督府门前扫过，而后落在旁边行礼的仲陵身上。
“啊呀，仲陵你怎么一声不吭地在这行礼。”沈尚书快步上前托起仲陵手臂，“这叫我如何受得起。”
仲陵依旧不太习惯这样的热情和亲昵，只恭敬道：“论辈分，沈伯父是长辈，论职衔，伯父也在我之上，应当受仲陵一礼。”
沈尚书抚须点点头，欣慰地笑道：“你根除水寇之祸，是朝廷的有功之臣，蒙你唤我一声‘沈伯父’而非‘沈大人’，倒令我与有荣焉。”
仲陵跟着笑了笑，便扯开话题：“伯父来都督府是要办何事？”
礼部管礼仪邦交，都督府掌兵马大权，实在想不出这两者能有什么交集。
“嗳，还不是督察院的吕克俭找的事。”沈尚书敲了敲手中文书，摇头道：“他从东海回来后，便上了一份《治安疏》，闹出不小的动静来。”
“吕大人？”
仲陵在东海的时候，与其共事过一段时日，知其虽行事刻板，却刚直不阿，是个忠贞之臣。
他抱拳道：“此物能给我看一看吗？”
“这有何不可。”沈尚书颇为大气地将文书递给仲陵。
文书中主要写吕克俭从东海回京，沿路考察见闻，发现各地卫所多有兵备废弛，军纪涣散，管理失衡的情况，称营兵成了长官私兵，与当地乡绅串通，欺民霸市，为祸乡里，与兵匪无异，却无人辖制，为此具陈了十三条例，阐明如何管理军队，卫所与州府之间怎样相互监督制衡。
以上这些二人在东海时便商讨过，仲陵倒没想到吕克俭效率这么高，说到做到，一回京便即上书陈弊，并拟好管理之策。
他将文书还给沈尚书，道：“吕大人高风亮节，仲陵一向佩服，此文虽措辞直白，却是谋国之言，难道如此便惹来了非议？”
“若只上面这些话倒还好说。”沈尚书摇了摇手，一副痛心疾首之色，“他原话还指责皇上一意修玄，不问政事，已失君纲，奸佞宵小趁虚而入，致使吏治不修，长久以往，必定生乱。言辞犀利，毫不留情，皇上看了半天没吭声，当即召集内阁辅臣和各部院堂官，就将此疏传与众人看。”
仲陵听了愣了愣神，虽觉诧异，又觉尚在情理之中，而今朝中还敢于直言谏上者，除了吕克俭，也数不出第二个了。
沈尚书道：“而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偌大的中原之地，某些地方上出些小乱子，便是盛世也在所难免。这吕克俭未免太以偏概全，以讹传讹了。这《治安疏》一上，把皇上和臣工们都得罪了：说什么‘吏治不修’，倒像我们各部院堂官尸位素餐，形同虚设了——皇上不上朝，难道我们做臣子的便放假了？还不是兢兢业业地守在各自职位上，一件朝务也没耽搁。”
仲陵想了想，问道：“然后呢，皇上是如何说的？”
“皇上是什么都没说，也看不出喜怒，而是令各个臣工一抒己见。诸臣工一时摸不准皇上心意，不敢进言，后来还是太师说：‘督察院有纠劾百官，提督各道之权，吕克俭巡按东海，不避斧钺，沿途暗访，辨冤矫枉，以正天子视听。只是不亲天子日久，上情未能下达，致使心有不忿，应当加以斥责引导。然此文虽措辞不当，但终究是忠谏之言，望圣上明鉴之。’
“皇上听了，点头道：‘太师此话在理，既是忠谏之言，斥责便不必了，此疏发回内阁重审。’
“你看的这文书都是修改后的，对上大逆不道的那些话都删了，只留下地方卫所的问题和应对之策，皇上看后也没批红，就令我们礼部刊印成册，发往各部院，主要还是兵部和五军都督府。”
仲陵听完，倒是替吕克俭松了口气，又觉得皇上也并非不讲情理，如此一想，又将才放下的念头拾起。
“虽是要紧文书，可也用不着伯父亲自来送吧。”
“都督府都是武官，我怕派他人来，圣意传达不到。”沈尚书说到这一顿，又笑道：“当然还有一事，便是来见中军都督王大将军，文彦调入京营后，多亏有他照拂，前些日子正逢他爱女生辰，我让文彦去送生辰礼，这小子不知去了哪，回来骗我说已经送好了，结果后来令我闹了场乌龙，脸都被他丢尽了。这小子现在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沈尚书越说越愤，但毕竟当着仲陵的面不好发作，于是平了平神色，继续温和道：“所幸王将军大量，并不见怪。可我心里终是放不下，正好趁着今日来送《治安疏》，再来见见王将军。”
仲陵道：“伯父既然与王将军有话要说，那仲陵便不打扰了。”
他平日见他们其中一个，便有如临大敌，招架不住之慨，若跟沈尚书一同进去见王寿，就算不被生吃活剥，也非要褪层皮，于是当下便打定主意，明日再来销假。
沈尚书问道：“你此时来都督府做什么？”
仲陵尴尬地笑了笑，但还是如实道：“来找王将军销假的。”
“你在外劳碌一年，回来才歇几日，假都没休完，何必忙着当值。”沈尚书说着又纳罕起来，“我本想做东为你接风，几番叫文彦去请你，他都说你忙得不见人影，实在没空，怎么反而你今天却来销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