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摇!”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极目素白陡然扭曲,与火焰相互交织形成漩涡从眼前猝然消失,白衣公子身影渐淡,也慢慢归于虚无。
“阿摇!”
天地混沌,雾障弥漫,灵台之中一片无际黑暗,不知是谁,不知他在何处低声呼喊自己,声音空灵,似从远古缥缈寻来,可又清晰真切,亦如附耳呢喃。
“如此害怕就不要再爬高了。”
“你倒真是爱凑热闹。”
“你多想了,依你的姿色,我自问足够自持。”
“所以你是在替我除毒吗?”
“你,喜欢别人与你说话?”
“可我并不喜欢同他人一样。那么,我叫你阿摇,好不好。”
仿佛梵音入耳,那些记得的,不记得的,熟悉的,陌生的通通灌进脑中。
“你是谁?你在跟我说话吗?”
宋星摇闭着眼,明明已经听见说话的声音,可她自己却沉沦在黑暗中无法醒来。
她用力去睁眼,想抬起手摸一摸身边,挣扎半晌却也无法抬起沉重的眼皮。
浓稠的黑色像牢狱里裹着血腥气的镣铐,捆住她,压迫她,拖曳着她昏睡的灵魂,灵魂不得安眠,连动全身的筋骨都被驻空。
她是空心的,轻飘飘没有力量,又沉甸甸一路向下,被无尽的死寂慢慢吞没。
脑海深处,一个男子的声音一圈圈回荡,不断呼喊着,那声音温柔又急切,每当她昏昏沉沉想睡去时,都被他一声声心切地呼唤重新拉回朦胧的边缘。
“阿摇!”
阿摇。
他喊的是谁。
“阿摇!”
阿摇,阿摇……
他一定喜欢那个叫作阿摇的人。
真好,有人惦念,她替那个人开心。
她想笑,在梦里她弯起嘴角笑起来,脸上却是一片荒芜。
那呼唤声被阻隔在水面外,混合着巨大的浪潮席卷而来,她沉下去,坠到最底,又慢慢浮起。
不再需要呼吸了,她已经与黑暗和水相融,她化为天地的一部分,等到她重新浮出水面,就可以彻底摒弃这具躯壳的拖累。
男子突然加重了他的声音,水花炸裂,稀薄、冷冽的空气灌进口鼻,撑开她的胸腔,猝然惊得宋星摇浑身一抖,倏地睁开了眼睛。
“是谁?”
宋星摇撑着上身,吃力坐起来,环看四处却只见无边的混沌,宇宙间只有飘荡的雾气,一重又一重包裹着她,没有花草树木,没有鸟叫兽鸣,没有山川溪流,也没有说话的那个人。
她有些害怕,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只好爬起来,漫无目的地瞎走。
每走过一处,那里的白雾便散开,可身后却被铺天盖地的白雾重新遮蔽。
不知走了多久,辨不清方向,回不到来路,只能继续慢慢走下去,不知饥饿,不知时间,也不敢停下来,茫茫的天地间,只剩她一人孤独的前行。
她的大脑全然空白,忘了自己从何而来,也忘了自己的名字,交叉着两臂环在自己胸前,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无措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断走。
哪怕看见一片树叶也好,她想。
洪荒之外传来轰轰人声,像打雷一般沉闷又震破人的耳膜。
宋星摇停下来,抬起头去看,仍是茫茫的雾霭,将她的视线挡在咫尺的空间之内。
“你在哪?”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让我去找你可不可以?”
“忽”
厚重的白色当中升腾起一簇微弱跃动的橘色光芒,虽未曾刺透雾霭,却将眼前染成温暖的色彩。
宋星摇伸手向前够去,白雾竟似融化一般生成透明的水汽,散了。
她向那团光芒走去,越走越快,最后小跑起来,她并不知道路途究竟有多远,只想拼命抓住那一点光,仿佛它是能带自己冲破迷雾的唯一的机会。
跑了很久,很久,宋星摇捂住心口,额头上沁出细密的虚汗,在她以为又是一场徒劳,准备放弃的时候,那处光亮越发清晰,瞬间在她身前不远处化为实质。
她喘了喘,前方的白雾翻滚着让到两边,为她劈出一条小路,路的尽头,篝火明亮,一个白衣男子坐在一边,脸覆面具,正抬起头看她。
他招招手,明亮的眸子在火光下奕奕生光。
“到我这来。”
宋星摇一步一步迈过去,离那簇火源越近,才越发感到自己的身体冰凉沁骨,难以抑制地抖起来。
她坐在火堆旁,声音像羽毛一般轻,“你是谁?”
男子眉间布满哀伤心痛,嘴角的笑却比篝火还要温暖,“每次见到我,你都要问同样的问题。”
“你认识我?”
宋星摇看向男子,一大团寒气凝结在她面前,每说出一字,就要沉重上一分。
男子点点头,抬手打了个响指,火焰蹭地窜高了不少,烤得宋星摇身上暖洋洋的,很舒服。
“那,你能告诉我,我是谁吗?”
光照在男子的面具上,却照不进他深邃的目光。
他望着宋星摇的脸,苍白的、委屈的脸,心里的酸楚如沸腾的白水,滚开的热气飘到喉咙中,烫得他难受。
他咽了咽,用力将酸楚咽回去,向她伸出手去,“我先为你暖手。”
宋星摇的手冰凉,触到他的那刻,凉得他整个人一个激灵,她想缩回来,却被男子一把握住。她将手蜷在男子滚烫的手心里,有些不知所措,可他手中的温暖太舒适,让她舍不得离开。
“你要自己醒过来,就可以知道了。”
男子轻声而有力地回答她的问题,“你要醒来。”
“我要醒来?”
宋星摇小声问着,低头想了想,声音带着哭腔,“可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睡觉了。”
他原本微凉的眸中划过一道又一道止不住的痛惜。
“这次你的伤太重……是我的疏忽。”
男子紧了紧握着宋星摇的手,目光哀痛地看着她,“幸好我还有能力来救你,以后要好生呆在曲水,不要乱跑,不要招惹不认识的人,也不要……让我太牵挂。”
他垂下头,将宋星摇的手捂在他的胸口,他剧烈的心跳从她的指尖一寸一寸传进她的心里。
“咚咚”
“咚咚”
宋星摇眸中的光随着男子的心跳一张一缩,轻声提醒他,“你,是不是生病了,你的心跳得很快。”
男子温柔地笑起来,偏了头望向她,眼中尽是无奈,“你还是同三年前一样,懵懂、真挚、可爱。”
“三年前我们就认识了……”
宋星摇睁着不知所谓的眼睛打量他,努力搜寻自己的记忆,却一丁点也想不起来,正想再问问他的名字,自己的名字,突然间浑身传来细密尖锐的刺痛,痛得她睁不开眼睛,不住战栗起来,那全身的血液从心口处急速涌向四肢,冲得她眼前发黑,坐立难安。
男子将宋星摇拥进怀中,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轻轻抚摸她的背,隐忍着心中的痛,低声安慰她:
“别怕,我在这陪你。”
“熬过这阵痛,你便可以醒来了。可以想起自己的名字,可以记得好多事,可以找你的朋友,也可以……”
他顿了顿,不断蠕动着喉结来压住心中的不舍,良久才挤出声音,“可以看见你爱慕、追随的人。”
大风卷过,迷雾涌起,漫天混沌尽数归墟。
宋星摇睁开眼去看那男子,他戴着面具亦深深回望。
他看着她的脸颊,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去渗出的汗,笑道:
“去吧,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说罢收回胳膊,自己起了身便走。
宋星摇想拽住他,可手一探,只摸到一片虚无,她焦急地喊住他:“等等,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
男子定了身形,回过头看向她,“你原本就知道我的名字,只是暂时忘记了。”
“那我原本也知道你的样子吗?”
宋星摇按住胸口,那里传来一阵阵撕裂的痛意,痛得她冷汗密布,“我想看看你的样子,可以吗?我想找你,谢谢你叫醒了我!”
男子低头一笑,“也罢,心脉重塑,你醒来后不会记得此间发生的事,也不会再记得我。”
修长的手指摸向面具,一束光透了下来,面具在光中缓缓摘下,宋星摇抬手挡住刺目的炫光,再抬头看时,就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在光影中渐渐模糊不见。
“不要再让她发生危险!”
卫子湛脸色难看,立在帐门边看着榻前百里仁为宋星摇布针。
卫子歌已在外等了整整五个时辰,再进帐时,就见宋星摇已恢复稍许血色,有了一丝生气,他暗暗松口气,放下心来。
“我要告诉她吗?”卫子歌低声问道。
卫子湛冷哼一声,半挑起帐帘,“兄长既然已瞒了那么多事,又何必差这一件!”
他侧过头,眸子里道不清的怨责中夹了一丝警告,“可以利用她,但不准伤害她!”
“醒了!摇丫头醒了!”
百里仁欢喜地大喊,象征性地回头招唤两人,立刻转回去察探宋星摇的脉搏。
卫子歌疾步赶到榻前俯身去看,卫子湛掀开帘,望向外边沉重的黑夜犹豫了一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帐。
宋星摇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映出卫子歌焦急憔悴的脸,她无力地笑了笑,再偏头时,只剩一角苍月色的衣袂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