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一年冬天,那天,绍儒坐在堂屋里一边低头吸旱烟,一边和父母说话。寒梅突然走了进来,面露难色,说:“伯父伯母,绍儒哥,我想请你们帮我照顾几天儿子和娘。我要出门几天。”
“啥子事?你要去哪?”绍儒未等父母开口,一脸焦急问。
“这个……这个……”寒梅不知如何说好,她知道说了,绍儒肯定不同意她去。她原本不想让绍儒知道这事,想托表哥剑峰他们帮忙,但一想到剑峰的老婆,想想就打了退堂鼓。他不想剑峰为了她的事夫妻吵架。
杜小小这个人就如她的名字,她的肚量比胡依瑶的还小,只是她比胡依瑶阴。胡依瑶是一点小事就不管不顾闹,哭得全村人都知晓,还害得自己生病常年卧床不起。
杜小小不当面闹,甚至当着别人面还会主动叫剑峰帮寒梅:“剑峰,你妹妹一个人多难,又是老的又是小的,你得多帮帮她。”
剑峰开始以为妻子是真心的,当寒梅真需要帮时,他真的屁颠屁颠上前帮她。
有次,寒梅不舒服,家里水缸里没有水。苏州婆悄悄告诉了剑峰,想他帮忙到井里挑点水来。
剑峰才挑了一担水,准备再挑一担时,杜小小就从房间走了出来。她双手捂着肚子,一脸痛苦,呻吟着“哎哟,痛死了。”然后就坐到了地上。
剑峰见了,赶忙放下扁担,忙抱她进屋,焦急问“怎么啦?刚才不是好好的吗?”
杜小小不吭声,待进了房间,就伸出双手用力狠狠扭剑峰的耳朵。剑峰疼得不敢大声叫,怕左邻右舍听到丢丑。
“你以后要敢帮她拿根棍子,我就拿那棍子打断你的手!你以为我不知你喜欢她,哼!”杜小小深恶痛绝叫道。
“你别乱说。”剑峰脸涨得通红,好像身上的衣服被人剥光了一样。
“我乱说?你以为我不知,本来我们可以早两年结婚,就因为你心中惦记着这个狐狸精表妹,不肯娶我。要不是我父母一定要我嫁给你,我才不嫁给你。我告诉你,我嫁给你了,你就得听我的。你要是再敢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我扒你的皮,抽你的筋。”杜小小冷笑道。
杜小小的父亲和陶靖也是世交,家境不错,剑峰很小时,两家就有意让小辈再结连理之好。剑峰得知父母意思后,总是以自己小为由,没有答应,直到那次剑峰和寒梅在山上,遇到日本鬼子欺负同胞姑娘后,他才答应娶杜小小。
那次,他们去薛家堰,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座山,遇到几个日本鬼子欺负一个姑娘。寒梅要跑出去救姑娘,剑峰不让,说她出去救不了那姑娘,而是送肉上砧,多一个送葬品。寒梅骂他怕死。那姑娘被鬼子蹂躏,当场咬舌自尽了。寒梅恨鬼子,也恨剑峰,自此对剑峰很冷淡,觉得他怕死是懦夫。
剑峰也是在那次,才真切地明白自己是喜欢寒梅的,他拼命拉着寒梅,保护寒梅不让鬼子发现。他不想死,不想寒梅遭到侮辱,更不想寒梅死。但是,也是这样,他在寒梅心中彻底被否定了,归入了怕死的队伍中。
自此后,剑峰想帮寒梅,也不敢上前。寒梅也不敢要剑峰帮忙做什么。
“孩子,你说什么事,也许我们可以给你出出主意。”细娘颤颤巍巍站起来,拉着寒梅的手。
她对寒梅的恨,早就因为寒梅的遭遇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同情。她对儿媳胡依瑶病倒在床,没有怪罪寒梅,反而觉得依瑶做得有点过分,心胸窄,不能推己及人。
“我,我听说初海在都港挨批斗,我想去看看,看能不能说几句好话,让他少受点苦。”寒梅昨天在地里干活回家,从县里回来的绍林见到寒梅,突然神色凝重地叫住她,带给她这个惊天消息。
她一想到自己村里,和其他村子那些地主受到的酷刑,她就害怕。她担心初海受不了,有个三长两短就惨了。
“什么,你去救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我不同意。”绍儒一听寒梅的话,大叫着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不管怎样,他是珠贝的爹。”寒梅一脸平静。
“他那叫什么爹,不配做爹。虎毒不食子,他却恨不得吃了珠贝。”绍儒脸涨得通红,好像是别人在骂他一样气愤。
寒梅不知怎样应这些话。她心里也这样想过。
绍儒又小声咕哝了一句:他死了才好。他并不是真心想诅咒初海死。他心里明白,寒梅虽然气初海,恨初海,但心里还是惦记着想着这个人。
“去吧。家里你放心,我会帮你照顾的。”细娘拍拍寒梅的肩,理解又安抚她。
“娘!”绍儒气得跺脚,大叫,冲了出去。
外面的谈话,胡依瑶在房间听得清清楚楚,她脸上有着讥讽的笑。
***
都港乡离桃树湾好远,步行几天几夜都到不了。寒梅头上裹着一条蓝色的印花头巾,身穿结婚时那件红褂子,脚穿布鞋,布鞋外又套了一双自己编的草鞋,以保护布鞋的底。她背着一个布包,里面放了一点干粮和用盐水瓶装的一瓶水。把得到的“劳动模范”和“节约标兵”的奖状都折好,放进了红褂子里面的棉袄口袋里。
这棉袄,苏州婆穿了十多年,已经打了几个补丁,面料褪色棉胎硬实,穿着不舒服也不暖和。寒梅为了苏州婆不冷,硬是把自己那件新的给了她穿。
呼呼的北风一直不停地刮着,天空没有一丝阳光,寒梅一路走一路问都港乡公所怎么走。她走走歇歇,歇歇走走,碰到有赶牛车的,她就讲好话,请人稍上一程。有好心人看她慈眉善目,不像坏人,听说她是去救孩子爹,便欣然答应她。也有人不理不睬,用力挥着牛鞭,驾着牛车飞奔而去。她翻山越岭,摸黑前行,走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吓得恨不得自己有双翅膀飞起来。
第一天晚上,她借宿一户农家,那户人家还不错,打热水让她泡脚,洗脸,让她好好休息,第二天才有体力赶路。
第二天一清早,她千恩万谢告别那户人家,继续前行。和第一天一样,走走歇歇,但明显感觉比第一天要吃力好多。走到中午时,草鞋底已经磨穿了,她干脆把草鞋扔了。走到第二天傍晚时,脚酸腿疼,脚底起泡了,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
她望望四周,却是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暮色越来越浓,她的心急得如蚂蚁在爬。“往前走,往前走,前面肯定有人家。”她鼓励自己,一定要往前走,不然怎么救人。
终于,她看到了一点亮光。她的身体好似打了鸡血一样充满力量,脚好像也不疼了。
当她走近时,才发觉自己好像高兴得有点太早了。这只是一户人家,并不是一个村庄。而且这户人家只有父子两人。父亲六十多岁,看上去很面善,是个较慈祥的老人。
他儿子三十多岁,生得虎背熊腰,满脸横肉,眼睛有着吓人的凶光,特别在看寒梅时,寒梅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她好想打退堂鼓,不在这户人家借宿,继续前行,她相信前面肯定有小村庄。可是,她感觉脚酸软无力,脚底一挨地就疼。她感觉又冷又饿,必须吃点热的食物来增加体力,不然,她就算忍着脚疼往前走,走不了多远,也会晕倒。
正在她犹豫不决,不知是留宿这里还是继续前行时。那老父亲说话了,“闺女,莫怕!你今晚在这住一晚,明天,我让虎子赶牛车送你去。”寒梅见老人这样说,她也不好再走,一是自己确实走不动,二是,她不知要走多久才能有农家村庄。
老人煮了碗热腾腾的面条给寒梅吃,又烧了盆热水,让寒梅洗脚。寒梅吃了热面条,身上暖和了很多,体力也上来了,感觉舒服了好多。更让他吃惊的是,老人还拿来药水,帮她处理起泡的脚。看着老人花白的头发,和慈祥的面容,寒梅想起陶福爹爹和自己的父亲,不觉眼睛湿润了。
“孩子,你很苦,我知道。但你也很坚强,挺过去就没事了。今晚,你睡我的床。我去和我儿子挤一挤。明早天一亮,我就让他送你去。那样,明天下午就能到都港。”
“谢谢大爷。你是活菩萨显身。”寒梅感激不尽。
寒梅进到大爷房间,心里一惊,这家没有女主人,但大爷房间整齐干净,一点也不凌乱,床铺铺得一丝不苟。寒梅躺在大爷床上,想着明天就能见到初海,不知他被斗得怎样。许是白天累了,想了一会儿,眼睛竟睁不开,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睡梦中,突然发现有人来到她的床前,她大叫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你不要过来。我会和你拼命的。”她身子发抖,但声音装作很镇定。她想吓退来人。
“我……我……想女人……都想……想……疯了,今晚……你……你送上……门来,别怪我。”来人小声说,怕别人听到,但结结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