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天气已少了暑气的灼热,帐口洞开,黏腻潮湿的秋风贴地钻入帐中,带来一缕浓郁苦冽的药汤气。
百里仁大步流星地进了帐,转头望向里侧榻上装睡的姑娘,逗得闷笑,“摇丫头!摇丫头!快快快起来,起来喝药!觉有什么好睡的,等两眼一闭死了,够你睡上千年万年的!”
宋星摇坚定不移地继续装睡,百里仁端着药碗走过去,用手对着她的鼻子不住挥动药气,嘴里嘀嘀咕咕不停。
“快起来,闻一闻,今天这药熬的可好闻?昨天你嫌酸,今天我特意给你加了几颗黄连……”
宋星摇肩膀微动,百里仁忍笑道:“味道苦一点,你就不会在意那点酸味了,如何,老汉我对你关怀备至吧!来,起来吧,你那眉毛都快皱成破抹布了!”
宋星摇又气又笑,忍不住冒出一声咳嗽,一下子露了馅,只好睁开眼,踢走身上的被子坐起来,满脸抗拒的看向百里仁。
“神医,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好神医,我都躺半个多月了,我感觉自己养的一身蛮劲!我绝对痊愈了,可不可以……不喝这药了?”
“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善良。”
百里仁将药碗一把塞进宋星摇手里,趁她注意力分散,一手按牢她肩膀,另一手将提前捏在指缝里的银针迅速扎进她颈下几处穴位,摸了摸短须,满意地笑起来,盯着宋星摇开始数落她罪状。
“前日两次,前前日一次,你偷倒了三次药,导致今天该出现的效用完全没个影子,所以必须再多喝五日补回来。快喝,我盯着你喝!”
宋星摇眼露无辜地望着百里仁,使劲眨眨眼哀求,百里仁自己悠哉悠哉地捶腿,闭上眼不理她。
“我可不吃这套,不会像青衿和吴姑娘一样,轻易就能被你骗过去。”
宋星摇一咬牙,翻了个无计可施的白眼,恨恨问道:“怕你发现,我还特意留心剩了半口药渣,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百里仁瞄着她,呲着牙笑了半晌,“你先喝药,我告诉你。”
宋星摇扭头拒绝,“不可能,我不服气!心里憋着气喝不下!”
“哈哈哈!”百里仁重重拊掌,“你自己看看,从我进来劝你喝药到现在,算算,你找各种借口拖了多久?”
宋星摇瞬间明白了自己的疏漏在哪,捂额叹气,“原来如此,青衿回去得太快了……”
她抬头怒视百里仁,阴阳怪气地说:
“看不出来啊,老头,你很聪明嘛!”
“那必须啊!摇丫头,老汉我善养生,别看年纪大,但耳聪目明,脑子也灵光!”
百里仁哈哈一笑,指着药碗又催促一遍,“快喝快喝,药凉了更苦,身体就够差劲了,别等以后连头脑都比不过老汉了!快!”
“心里骂我呢吧!”
“知道就好!”
宋星摇看着手中的药,憋足气,仰头一口喝了下去,只感觉嗓子中呼出的气都是酸苦的,皱着眉干呕,将碗底翻给百里仁看。
“啊,老头,看见了吧,我可喝光了,这次一点不掺假!”
百里仁微眯着眼瞧了瞧空碗,这才眉开眼笑地收好,回身为宋星摇探脉,一会点头,一会又摇头,看得宋星摇的心一会落下去,一会又提起来,但她太了解百里仁一贯不正经,半信半疑地问他:
“怎么了,我这伤……有变?”
“嗯……”
百里仁拖长了音沉吟,半晌才故作深沉道:“判错了,我还以为你倒了三碗药耽误病情了呢!谁知道你这丫头有人……有上天青睐,其实内伤昨日就好了,只剩外伤慢慢将养,今天可以不用再喝药的!”
“什么!”
宋星摇大喊一声,一张嘴涌出来个苦嗝,气急败坏地伸手去薅百里仁的胡子,百里仁大笑着躲开,从袖中掏出一只锦囊来扔到宋星摇腿上,挎着药匣站得远远的努嘴。
“哦还有,口袋里装着甘草糖渍,早晨大公子他让我带给你压药的苦味来着,我给忘得一干二净。你看看这事闹得,你快吃了吧,别浪费了大公子的一片心意。”
“百里老头!你、你就是存心的!我什么时候可以下床,我一定把你的胡子剃了!”
宋星摇抓起锦囊想砸到百里仁身上泄愤,可捏在手里终究未舍得丢出去,颈下又悬着针不敢乱动,只好捶打百里仁方才坐着的地方嚷起来,震得床板咚咚响。
百里仁大笑着快步向外走,等到了外边又将头伸回来,拍拍自己的腿。
“我说摇丫头,你今天就可以下床了……哎!别动,别动!等半个时辰后青衿来替你收完针才行!老汉我先走了,你千万要忍住啊!”
说罢摸须仰头大笑走远了,留下宋星摇一人在榻上张牙舞爪。
宋星摇盯着更漏一点点挪动位置,手指无聊敲着膝盖,一点点看漏沙流过刻度,可算挨完了半个时辰,但她颈下尚留有三根银针,不敢大幅度转动,慢慢偏转眼睛瞄向帐外,半天未见到青衿的影子,心烦意乱地喊了几声:
“青衿!你有没有来?青衿你不能跟那个老头学啊!你们快放我出去!”
也不过多熬了半炷香的时辰,宋星摇已是坐立难安,喊了几句仍不见青衿,正准备自己拔掉针的时候,青衿终于急匆匆赶了来,红着脸挤出一字:
“别!”
又不再多说话,只站在榻边弯腰,小心为宋星摇拔掉银针。
宋星摇僵直身子看青衿拔完,气一泄,肩一垮,顿感轻松,拨动着长针感叹:
“哎,就这么简单?我以为要什么出神入化的手法呢!那我以后自己拔就可以!”
“不可……”
青衿握着银针,拘谨地退到旁侧,顿了顿,憋不出话,只好闷头收拾药碗。
宋星摇正穿着鞋,抬起头看向青衿,见他每次说话都像小姑娘一般羞答答,不禁乐起来,调侃道:
“青衿,你好容易害羞,好像小姑娘啊!不过为什么我不能自己拔针?我看也不用什么手法,你教教我,我学会了就不麻烦你了。”
青衿脸色莫名绯红,低头掩饰,半晌才说:“先生交代了,是有顺序的,每次都不同。”
“喔!”
宋星摇忙着穿鞋整理衣裙,没顾得上青衿的变化,点点头恍然大悟,抱着自己的膝盖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我这就去找老头算账!”
也不等青衿跟上,宋星摇一跃跳出去老远,直愣愣便向帐子外头跑去,可这双腿在床上躺得太久,血气不通,忽然间一发力就像踩到了棉花团上一般,刚迈出几丈远,身子便软绵绵陷下去不听使唤。
“当心。”
背后,一只手牢牢抓住她的胳膊,即刻松了几分力气,才慢慢地,小心翼翼扶好她。
“多谢!”
宋星摇扶住旁侧的树干自己站好,一脸笑容地回过头致谢,才见卫子湛一袭青蓝罩衣,目色深幽地看向她。
“呃……”
她下意识地蹙了蹙眉,沉默片刻,语调自方才的感激变成淡漠,矮身半揖,“见过二公子。”
卫子湛挥挥袖示意宋星摇起身,凝滞几许才轻声问:“吾听闻姑娘受了伤,不知可无碍了?”
宋星摇盯着脚下,头顶的树枝透出的光斑投在自己的影子上,而自己的影子叠在了卫子湛的影子上,想起他曾经的咄咄逼人,他对卫子歌所做的事,不觉心里烦躁,后退半步,将两人的影子拉开,仰起头轻蔑笑了笑。
“多谢二公子挂怀,有公子和百里神医照料,我已大好了。”
卫子湛的眼睛一直目视前方,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听她说完,极淡地“嗯”了声,对着不远处打了声清亮的呼哨,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踢踏着步子小跑到他身侧。
宋星摇做好了十足的准备等着卫子湛的讥讽和发难,目光不错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未想他只身上了马,再未说一句话,从头至尾也不看她,径直打马离开了。
这样的反差倒是令宋星摇一时愣怔在原地,不知他究竟何意。
南地的秋天不似北方萧条,进了九月,却依然花团锦簇。
宋星摇抬头望着空中的飞鸟出神,算起来,自受伤已过了十八天了,她摸了摸心口被刺的位置,那里的伤口早已结痂,若不用力,连仅剩的一点点痛也觉察不出。
百里仁说,自己失了三成的血,心脏又受了伤,如此重的伤还能活过来,全靠她行善积德换来的命大。
听他讲到自己昏迷的三天里,大公子不眠不休地陪在她榻侧,宋星摇心头不禁流过一股温热,她虽躺在榻上不省人事,可也隐隐有些感觉,梦魇中似乎一直有个人握着她的手不住喊她,若非那道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唤醒自己即将中断的意识,或许睡梦中她便堕入深渊再也无法醒转了。
“咳!”
身后有人轻咳一声,宋星摇一惊,回头看去,原来是孟令风不知何时走了来。
“宋姑娘,你还真自己跑出来了!”
孟令风一抬肘,向她递去搭在手臂上的斗篷,“百里先生说姑娘今日便可出屋活动,公子怕姑娘闷了半个月,不知天气已转凉,又等不及添衣,所以安排我为姑娘送条斗篷来。”
宋星摇接过斗篷,心里极是开心,脸上却慌忙掩饰自己的羞涩,诺诺道:
“我已无碍了,劳烦公子想这些细碎的小事。”
孟令风看着宋星摇系好斗篷,摇头附和,“不是小事。公子叮嘱,现在姑娘的身体是一等一的大事,否则他以后日夜难安。”
“咳,公子言重,有何难安的!”
宋星摇拨弄着斗篷上的流苏,好似在回忆什么事情,“于情于理,我都该替公子挡这一刀……”
孟令风没有听清,歪着头又问了一遍,“姑娘说什么?”
“喔!”
宋星摇回过神笑起来,“没什么,我是说我身体已经无碍,小命还好好留着呢,公子每日事务繁重,真是操不完的心。”
孟令风跟着点点头,“是啊,二公子一早便来同公子议事,这才刚走不久。柳下公子又随即进帐找公子谈话去了,公子抽不开身亲自来看望姑娘,不然也不会着我来送斗篷了。”
宋星摇听见那三个字就下意识地感到紧张,连羞怯的心情都被刹那盖过去,忙不迭追问道:
“二公子又来作何?他没有为难公子吧!”,说着抬腿就向卫子歌大帐的方向快走而去。
孟令风几步追上来,担心宋星摇步伐过大会扯开伤口,忙解释给她听:
“姑娘慢点走,二公子的确是来同公子商讨事务的,好像还是一件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