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柳下蹊正襟而坐，脸色端肃却也有一丝薄红。
卫子歌打量了他一眼，无声笑了笑。
“子姝已入太学，日日求我向父王举荐一名伴读。柳下公子，你若也有心入宫，我可以替你安排。子姝她任性顽劣，如果有你陪在她身边，她会收敛许多。况且宫中聘请的几位太傅博学多识，柳下公子有什么想学的东西，请教太傅们更加方便。”
说罢他端起茶盏，漫不经心地喝起茶，眼角却在偷偷观察柳下蹊的表情。
柳下蹊垂眸看着端放于膝盖上的手，微微蹙眉，似乎在纠结，过了良久，手一松，呼口气，目光坚定地看向卫子歌。
“大公子，上次乞巧酒席一事我已幡然醒悟，纸上得来终为虚谈，我想留在大公子身边历练，只求有朝一日能……”
话未说完，宋星摇兴奋的笑声和催促声便于帐外响起。
“宋姑娘，你慢点！”
“孟大哥，孟卫使，你快点！”
宋星摇与孟令风两人一前一后冲进帐中，正迎上卫子歌恬淡温和的目光投来。
见到宋星摇风风火火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卫子歌的眼中微芒闪过，脚尖微微一动，下意识就欲起身相迎，但眼神掠过帐内另外两人，心里暗暗一滞，终是收住了那微乎其微的动作，仍保持原来的安稳，嘱咐道：
“星摇，仔细伤口！你先坐下吧。”
宋星摇笑得眉眼俱弯，仔仔细细打量着柳下蹊，边坐边埋怨他：
“柳兄，我好像好久未见到你了，你再不出现，我都要怀疑你失踪了！说，我养病这段日子为什么不去看我！”
那边孟令风走至卫子歌身侧，两人一说一听，低声商议事宜，这边柳下蹊像成了精的木头似的，板着上身不敢说话，又被宋星摇推了推，才瞄一瞄卫子歌，微侧身子，为宋星摇倒了杯热茶推给她。
“我没有不去看望你。前段日子有些事在忙，后来你受了伤，我每次想去你帐中都会被百里先生拦回去，他说不让我吵到你休养。”
柳下蹊顿了顿，木木地问：“星摇，你好点没？”
宋星摇掩唇咯咯笑起来，揶揄道：“怕你吵我……嗬嗬嗬……他还是不太了解你……就说整座大营，整个曲水，天亮时的鸡叫声都比你更可能吵到我……哈哈哈！老头拦着你，那真是多此一举！”
柳下蹊怔神反应片刻才明白宋星摇的意思，不好意思地干笑几声，“也是啊，你说得有道理，当时我就应该向百里先生解释，我只是进去看看你，不吵……”
“无聊！是啊，你说得太合我心意了，你只是看看我也太无聊了！”
卫子歌两人互相点头示意，显然商议已结束，宋星摇看准这个时机，大声截断柳下蹊的话，柳下蹊还以为是自己口齿不清令宋星摇听错意思，张嘴想解释，宋星摇将茶杯一把送到他嘴边，逼着他喝茶。
“喝点水吧柳兄，你是不是口渴了！”
杯沿卡在牙齿下，柳下蹊不得不就势喝了口，又被宋星摇一口气灌了半杯下肚，喉咙里“咕嘟咕嘟”咽水声一刻不停。
宋星摇举着茶水硬灌，眼珠滴溜溜转了转，眼尾余光觑着席首那边。
“柳兄你也觉得无聊是不是！哎，可怜我在床榻上闷了半月，更无聊！哎，太难过了……要是能有个机会出去逛逛，想必心情就会大好，心情好，病情痊愈的一定更快！”
卫子歌一直分出两分的注意力在宋星摇身上，她的小动作小心思没有逃脱他的眼睛，脸上浮出了然的淡笑，抬眸看了眼孟令风，孟令风面露尴尬，讪讪苦笑回应卫子歌的目光，不敢吭声。
“哎对了，公子，我听说……”
“不行。”
卫子歌按住茶盖，斩钉截铁地打断宋星摇的话。
宋星摇一愣，仍不死心，“我还没说完呢，我就去看看热闹，让神医一道同我去，不会有事的！”
卫子歌不为所动，“那也不行。”
宋星摇力争，“我已大好了！”
卫子歌反驳，“还未痊愈。”
宋星摇颇为受挫的歪在软椅中，扶着额一副生无可恋的落拓模样，只盯着自己眼前一团茶水水雾置气，谁也不理。
孟令风执过礼向外走，经过柳下蹊身前时轻咳一声，对着他挤了挤眼。柳下蹊不明所以，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赶忙起身作礼：
“大公子，那在下先去忙了。”
“公子，属下备好礼单再来。”
孟令风垂首窃笑，跟着柳下蹊一并退出去，只剩卫子歌怡然自得的喝茶，宋星摇扭头叹气。
周围安静下来，两人都没有先说话的意思。
卫子歌握着手中的杯盏，目光静静落在那个赌气不理自己的姑娘身上，眼中的温暖融成一片柔情。
他之前从不曾细致地观察过她，她的一颦一笑，她的喜好，她的小脾气，只当她是他行事的好刀，好刀的确也需要爱护，可刀就是刀，若折断了、卷刃了，那再换一把便是。
只是…
只是当她浑身是血的倒在自己怀中那刻，在自己的弟弟为她疗伤，而自己在外苦苦煎熬了五个时辰的那刻，他终于明白，她不再是一柄利器，而是他心中从未有过的柔软地长出来的小花，或许这株小花早早便生根发芽，可他的心里装的事情太多太杂，竟从未发觉有这么一株渺小的花朵已涨势迅猛。
他对自己的心动感到不可思议，也为未来三人的关系感到棘手，人一旦有了软肋，总是不自觉地开始束手束脚，但愿所有的一切还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卫子歌放好杯子，揣着满心的顾虑走了过去。
“还有五天便是婚宴，筵席人多，场面混乱，你的伤还未全好，万一再受伤怎么办？暂时先忍耐一段日子，等你痊愈了，我再领你散心，如何？”
宋星摇半侧过头听卫子歌讲话，以为能听到同意她去赴宴的话，结果事与愿违，头一扭，既不看他，也不说话。
卫子歌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无可奈何地哄她：“星摇，听话。”
宋星摇心头酥了几分，卫子歌的声音不算大，带着些纵容和宠溺，让她一时间失了神，再无法任性下去，故作勉强的，喏道：
“那好吧，那……等公子赴宴回来给我讲讲，也好让我解解闷。”
卫子歌这才安心松口气，走近些，替她紧了紧斗篷，“我也不会露面的，只安排了令风和百里先生到场送份礼便回。”
宋星摇生出点兴致来，抵偷头看过去。
“听孟卫使说，二公子特来此同公子商议这场婚宴，想必成亲的这户人家，对我们很重要吧？”
她能推断出来，卫子歌并无意外，点点头：
“没错，他是我们在曲水暗中扶持的势力。曲水原有吴、黎、南、伍、田五家门族豪右，五族豪占曲水近九成土地，南地百姓受其五家钳制操控，唯其命是从。五族势力庞大、相互盘错，朝中虽收复南蛮，但他们几家拒不配合户课司登籍，屡屡阻挠，所以父王数次派人前来赐籍均无功而返。”
说到正事，卫子歌神色严肃，回到原来坐的位置喝了口茶，在地上信手踱步，眼神裹着几分深沉。
“田家后人好赌，去年落水而死，又遇家奴谋财，家族迅速落败，妻妾溃散，其十万顷良田被我大嬴收入囊中。我派丛世叔分田以吸引南人主动入籍，已十数日有余，却只有寥寥二三十人询问。听说有几人刚离开就被黎家派人殴打，简直狂悖！”
“可外来的家族想与势力强大的四家抗衡，仅有公子扶持恐怕不够，还需依靠当地已成气候的人脉才行。”
宋星摇认真听完，垂了眸若有所思。
卫子歌此刻倒是对宋星摇有些意外，重新走回她身前，眼中很是欣赏。
“没错，所以这岳家娶的，便是田家曾经受宠的妾室杜氏。岳邈本为落魄商贾，杜氏与其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后来嫁入田家为妾，很擅察言观色，长袖善舞，颇受田家家主赏识，常领着她四处交际。联姻后，杜氏在曲水的关系网尽数为岳邈所用，这便是打破原有势力的第一步。”
“这岳公子既可得佳人，又能借公子的助力腾云直上，有了那位杜姑娘相助，想必很快便能使曲水形成新的一番局面。”
宋星摇拊掌称赞，看向卫子歌的眼眸尽是钦佩。
“不仅如此。借此姻缘，我们已吩咐岳邈大肆操办婚宴，尽显排场，如此，曲水南人将对商贾贸易之事有所了解，又可吸引南人逐步与我朝百姓通婚，数年后，血脉交融，真正达到两族再难分彼此。”
“妙计啊公子！”
听卫子歌讲完，宋星摇忍不住交口赞叹，自己起了身为卫子歌倒杯茶，煞有其事地敬给他。
“徐徐图之，润物无声，高明、高明！”
卫子歌嘴角上的笑容滞住，深深看向宋星摇，片刻后目光移开，笑中掺了丝酸涩。
“此计其实乃子湛他一力促成，从前至后已酝酿一年之久，如今不过借我手加以利用。”
他重新对上她变得诧异的目光，调侃道：“我可不能喝这杯茶。”
宋星摇的笑容僵硬住，将茶塞进卫子歌手中，本想说些什么，可一听到卫子湛几字，喉咙当中便顶住一口气，赞也不是，贬也不是，迟迟张不开嘴。
良久才换了个话题缓解气氛，“不去也好，既然有二公子去贺喜，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卫子歌长长“嗯”了声否定她，“我们两个都不会露面。”
他看着帐外，笑意深邃，“上公子不仅代表我们的身份，更加暗示着一种态度。再显赫的家族，也是当不得我们亲自登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