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哪？哪有人！”

宋星摇早就到了岳邈说的地方，找寻一圈也不见一个人影。此处残破不堪，杂草丛生，虽与岳家离得不远，竟是截然不同的两副光景。

她踢踢脚下的花丛，又掀开断壁之上的破瓦，明知道两处地方藏不得人，仍要气鼓鼓地翻上一遍，心里暗骂：好啊好，看来岳邈为了替他夫人出气，竟敢诓我过来！太没良心了！

方才闹腾了一场，又赶了两条路寻人，宋星摇有些疲乏，心口的伤隐隐透出点痛感，再一动气，整个人气息不畅，她按着伤口的位置，克制着力气咳了几嗓，倚着残垣细细喘起来。

“啪嗒。”

一粒石子在她脚边蹦了蹦，击在她的脚背上。

宋星摇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去，一眼注意到废弃的破屋房顶上露出一角苍蓝色的衣带，斜斜搭在一条腿边。

还真有人。

宋星摇有些意外，对着上头喊道：“是你吗，你叫我来的？”

宋星摇高高仰起头等待，可半天也不见那人回答，又后退着站得远些，蹦了蹦，想看个清楚。

“你若不说话，那我走了……”

宋星摇体力不足，一跳动牵扯着伤口疼，扶着半墙平了平气息，嗓中干哑，引得喉咙一阵刺痒，可她胸口还未痊愈，不敢太过用力，连想痛痛快快咳一咳解痒都不敢，只好小心翼翼地清了清嗓子，慢慢转身往回走。

身后有响动，一道斜影铺开，延伸至她身前，宋星摇好奇回头，目光霎时大亮。

“慕岑……”

来人脸覆面具，正关切地看向她。

“阿摇，你的伤好些没？”

“慕岑！”

宋星摇大喜过望，又感到好笑，这人，怎么还能在她面前演下去！为了听听他如何解释，于是故意反问：

“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慕岑顿了顿，嘴角翘起来，“你气息不稳，内力不足，我一个医倌能听出来也不奇怪。”

“好、好！”

噎得宋星摇顿口气，靠在墙上无奈点点头，“算你说对了。”

慕岑看着宋星摇有些虚弱的脸，两道眉互相锁了锁，心里有些懊悔将她约到这个萧条透风的地方。

他本意是躲在屋顶见见她便离去，却没想到高估了自己的意志，一听见她无力的咳嗽声便再挪不开脚，只想赶快下来陪着她。

思虑再三，他终究忍住了想抱住她的冲动，看似随意地走了几步，默默替宋星摇挡住了风口。

“告诉我，你的伤势究竟如何了？”

慕岑背在身后的手紧张地握了握，认真地观察宋星摇的脸色。

宋星摇观察慕岑的眼神，发现他的关切完全不似作伪，心中暗笑他演技优异简直可以瞒天过海，可惜他不知自己早猜出了他的身份吧！

她别过脸忍笑，再回头时，清澈的眼底慢慢涌上一抹委屈、可怜，带着哭腔道：

“不好，很疼……”

慕岑一凛，内心立刻不安起来，宋星摇却阴转晴开心地吃笑，手腕伸到他眼前，“我也说不准，你不是医倌嘛，你自己断啊！”

慕岑提着心，手指搭在宋星摇的腕上静静探着脉息，可在宋星摇眼中却是他煞有介事地演戏，不禁莞尔偷笑。

收回手，慕岑悄悄松了口气，宋星摇气息不稳是因外伤未愈，内里心经受的伤已全然恢复，看来百里先生这段时日来没少喂她补血养气的东西。

原来这姑娘是在逗他！

慕岑反应过来，清淡不见什么情绪的眸子里倒添了些欢喜，顺势捉弄回去，“内息不和，外伤未愈，确实不算稳妥，怪不得你觉得疼。不如，我替你开几服药吧，熬煮之后喝上几天，应该就会好了。”

“不不、不用了！”

宋星摇大退一步摆摆手，她还真怕卫子歌让百里仁再给她继续煎药，一想到酸苦的黑汤她就泛苦水，忙皱眉拒绝：

“我骗你的，哈哈，我现在恢复得可好了！只是方才在席间吃了太多的虾仁、鸡腿，茶水却没喝上几口，现在口中太干才忍不住咳嗽，牵动的我伤口发疼。慕岑，你断错了，医术不精，你要再多多用功哦！”

“是吗？”

慕岑笑笑，未置可否，见宋星摇唇色发白，他不动声色地踢开脚下石粒，边坐边道：

“我站累了，你要不要陪我坐会？”

“你站累了？你这体力不济啊……哎，我以后帮你引荐一位神医吧，你跟他学学养生之道！”

宋星摇也顺势坐下，从石缝里揪下一把野草，一片片摘掉草叶，手中只留了一大把草茎。

断墙将风流挡在外边，但依然有几道风从缝隙中溢过来，慕岑贴在墙上用身体盖住缝隙，风势一断，墙后的犄角内温暖几分，宋星摇歇过一阵，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喘息不停的呼吸节奏也逐渐平稳。

慕岑打量着她，想起她被杜氏堵在过道为难的一幕，脸上是一派怒气，嘴角却沾着几粒小小的虾酥，那副反差的模样在他心里鲜活明艳，让他忍不住反复回想。

他瞟了瞟宋星摇的嘴角，那里的虾酥已经被拭净了，但他还是想笑，“婚宴的菜肴好不好吃？”

宋星摇果真精神倍增，高声回答：

“好吃！我猜做饭的庖厨是个北方人，做出来的味道不似南地这边寡淡无味，我很喜欢！”

慕岑点点头，“你喜欢就好。”

“而且我偷偷瞧了，我坐的桌上，好多菜品是其他桌没有的，看来我是沾了……”

宋星摇停下手中的动作，眼尾扫向慕岑，“沾了百里老头的光了！那位岳公子知道百里老头背后的人，想必是有意讨好。”

慕岑又点点头，“你这么推测，也不算错。”

宋星摇颇有意味地动动唇角，她故意提的是“百里老头”，如果是不相识的人，第一反应该是疑惑“人”而非回答问题，慕岑却未见丝毫的困惑，看来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话中隐含的小心思，宋星摇垂着的脸庞上一副“果不其然”的神情，感觉自己距离拆穿慕岑的身份又近了一步。

她放下手中的草茎，倾着上身靠近了些慕岑，若有所思地打量他，随后坏坏一笑，“慕岑，你认识我说的人吗？”

看着她的眼睛，慕岑明白，她捕捉到了他反应中的漏洞。

可惜这本就是他故意表现出来的，他不但不会慌张，反而很开心她的敏锐。

这样一步步暗示，她一定会推导出自己真正的身份吧？

慕岑没有回答宋星摇，避开了她的目光，将视线落到她手中，“你正在编什么呢？”

“过一会你就知道了。”

宋星摇低下头继续编下去，几股草茎相互缠绕，最终拧在一条线上，形成一股交织有序的花纹。

对面循循善诱，宋星摇却误会成卫子歌在避而不谈，她觉得总要给人家留些面子，于是忍着心里窃笑，也不再追根究底，挑眸看了看他，见他不知为何神态略显寥落，撅了撅嘴。

“慕岑，你又不吭声了！为何你一戴上面具，就变得不太一样了，话也少了很多！像是……像是有种疏离感？”

慕岑直了直身子，慢慢向后倾去靠在身后的矮墙上，盯着宋星摇的背影看，眼中的情绪变得复杂几分。

她果真还是将他当成兄长来看待了。

既然在他面前，她已不再刻意掩饰她“知道”他身份的秘密，那么在兄长身边，她也必定多次流露内心了吧。

兄长那人心思缜密，哪怕只言片语的疏漏，便会立刻引起他的警觉。

看来兄长也是如此猜到了因由。

想通个中关节，慕岑垂下眸冷冷挑了挑嘴角，对宋星摇的语气仍是不温不火，“这么说来，你已经认出不戴面具时的我了。”

“呃……”

宋星摇这才发觉失言，尴尬地干笑几声，“是啊，没想到吧，其实我早就发现你的身份了！”

她转过半个身子，直视慕岑的双眼，干脆也不再遮遮掩掩，“怎么样，紧不紧张？等我想到亲手拆穿你的好办法，你就乖乖等着承认吧！”

慕岑将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搓着手指，若有所思地打量宋星摇，没有继续她的话题，只淡淡笑着回应她的兴奋。

良久才出声，“现在的我，和你猜出来的另一个我……”

慕岑停下手指的动作，目光认真而专注，“你是与哪个我先认识的呢？”

“唔，自然是现在的你，戴着面具的你。”

宋星摇低下头重新编起草结，声音漫不经心地传来。

“既如此，”慕岑的语气沉下去，“阿摇，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发觉慕岑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低沉，宋星摇有丝错愕，转回身正对着他，歪起头等慕岑发问。

“既然是与现在的我先认识，为什么是现在的我与……与另一个我不同，而非另一个我与现在的我不同呢？”

看着慕岑深邃的目光牢牢盯着自己，似乎想通过他那双眼睛告诉自己什么，宋星摇脑中有些混乱，无法捋顺他的深意。

“你都将我绕糊涂了……”宋星摇有些泄气，“不管如何，两个都是你，只要是你就好。”

“那你告诉我，你更愿意同哪个我呆在一处？”慕岑望着她，片刻不得停歇地追问。

宋星摇呆了呆，低下头开始谨慎地思考起慕岑的问题，想起慕岑多次出手相救，又想起卫子歌柔善体贴，想起慕岑恰到好处的出现，又想起卫子歌日日相对的安心，对比半天竟分不出高低来，更想不清楚如何回答慕岑的问题。

她蹙了蹙眉，忽尔又展开。

是哪个又如何？

她竟被慕岑给绕了进去，慕岑就是慕岑，戴面具也是他，不戴面具就不是他了吗！冷淡也好，热情也罢，只要是他，哪怕他以后改了名字、变了容貌，她也只喜欢他啊！

心中仿佛豁然开朗，宋星摇打好最后一个结，手中光秃秃的草茎已编成一个花样奇特的草环，她拉过慕岑的手，将草环套在他的手腕上，看着他的眼睛郑重说道：

“都是你，所以都无妨。”

慕岑眼中的光芒不停地跳动，他知道她并未听懂自己的问题，轻轻呼了声长气，分不清随之涌来的情绪是无奈还是失望。

“你看，我编得好看吗？”

宋星摇拨动着草环，表情很是雀跃，“慕岑，我还未送过你什么礼物，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告诉我，我一定尽力寻来送给你！”

看她一脸认真，慕岑低眸看着手上的草环，神思恍惚，轻声道：“我想要的，你给不了我。”

“我不信！”

宋星摇向前挪了些位置，偏坐在离慕岑更近的地方，“你先跟我讲讲，万一呢！”

慕岑深深注视着宋星摇，生出点兴致来，点点头，“好，我告诉你，我的确有几样想要得到的东西。”

他斟酌几许，娓娓对宋星摇说道：

“第一个，非你能及，不是你能给我的。”

“第二个，不需要你，我自己就可以得到。”

“第三个……”

慕岑的声音有些沉寂，“第三个，已经什么人都给不了我。”

等了片刻，才接着说：“这最后一个，你倒是可以，只不过……”

“就是它！”

宋星摇一拍手，嚷起来，“最后一个，快告诉我，只不过什么！”

慕岑轻巧地笑起来，眼中的光芒外却裹着层怅然，“只不过时机未到。连我也不知道究竟哪一天才会如愿。”

“哎呀……”

宋星摇抓抓头，绞尽脑汁地苦思慕岑的话，口中小声抱怨，“你要的还真不少呢！”

“多么？”慕岑嘿然一笑，“以前只想要三个，后来又多了一个，还有一个不过是空妄。天下之大，我却只要三样，算起来，很多吗？”

“数量是不多，可我听着怎么感觉都是极难办到的事呢？”

慕岑目光从宋星摇的脸上伸向天空，静静出了会神，许久才轻声回答：

“难么？还好。”

随即收回目光，才发现宋星摇垮着脸，恹恹地看着自己，大概是在为送不成自己东西而懊恼。

他抬起手臂，晃了晃上头的草环，好奇问她：“你怎么突然想送我东西了？”

“喔，今日参加喜宴时，我听说岳公子曾送他夫人一只玉镯定情，我想着，若是你收到礼物也会很开心吧！结果好了，我根本没弄懂你想要什么。”

慕岑未忍住笑起来，手指搓了搓眉心，宋星摇的目光随他的动作跟了上去，思绪刚刚卷起一点浪花，就被慕岑的声音打断：

“那你呢，你也喜欢金玉首饰吗，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宋星摇偏着头想了想，晃晃脑袋，“我、我喜欢……只要是用心相送之物，我都喜欢。”

四周的空气湿润沉闷，裹着南蛮之地特有的潮热，秋风慢扫，野草簌簌而动。慕岑良久没有说话，周围突然安静无声，连一直颤鸣的竹蛉也停下来。

宋星摇回过头，就见慕岑不知从哪变出来一只造型古朴的鱼形泥陶埙，托在手心当中向自己递过来。

“那这个，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