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耀先双手抄在袖子中,刚站在领取碗筷的队伍后面,负责发放碗筷的那老七就发现了他,大叫道:“唉呀妈呀……这不先生吗?先生,您来了!我说各位老少爷们儿,这位是教咱们读书识字儿的战先生!大家伙儿说说,咱们是不是让教咱们读书识字儿的先生先吃饭呀?”
“让先生先吃饭那是必须的,谁都没啥说的!生我者父母,成我者先生!”一个人大声附和道,排队等着领取碗筷的人们也连连称“是”,应该理让解耀先先盛饭。
那老七这一嚷,以及左邻右舍的热情,把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的解耀先闹了个大红脸,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解耀先连连推辞,可是经不住热情的人们一再谦让。那老七不容解耀先分说,亲自拿了一副碗筷,盛了半碗高粱米饭,又走到管菜的老娘们儿身边,叫了一声:“我说他二婶子,多给教咱们读书识字儿的战先生来点儿肥的!”
那“二婶子”呲着大黄牙冲解耀先笑了笑,立刻心领神会的在大铁锅里扒拉来扒拉去的,把四五片大肥肉盖在高粱米饭上,再舀了一大勺子土豆炖白菜盛到碗里。
解耀先猛然想起他叫战智湛在哈尔滨读大学那前儿,由于结义四哥“老高丽”宋永智的面子贼大,他去食堂打饭时,只要后勤处的李处长在食堂,总会看在四哥的面子上喊一嗓子:“我说那谁……那个王师傅,给这个同学来点瘦的!”
那食堂的王师傅见李处长发话,平时帮着李处长溜须都没有机会呢,自然不敢怠慢。于是乎,这位王师傅就开始在菜盆里面东抠西淘地给战智湛打点,直到把战智湛的菜盆装满为止。看得战智湛身边的同学眼睛直冒绿光,不知是嫉妒还是愤怒,或是兼而有之。
那老七捧着饭碗,对解耀先说道:“先生,外边贼啦冷,您还是屋里头吃去吧!”
左邻右舍的人们这么厚待自己,解耀先的心中既感动又惭愧。他正愁没脸在院子里当着这些热心的人们吃下这碗高粱米饭,听了那老七的话,正合他的心意。于是,解耀先接过那老七手中的高粱米饭碗,跟着那老七走进了黄二愣子爸爸妈妈住的东屋。
屋子内南北两面糊着窗户纸的窗户下盘着两铺火炕,火炕的一头放着一个很有东北农村特色的炕柜。黄二愣子的老妈盖着大被躺在炕上,几个大小老太太坐在烧得滚烫的炕上围着一个烟笸箩,正边抽着旱烟袋,边唠嗑儿,显然是正在履行劝慰黄家老太太的职责。
在东北农村,通常每家都会有一个烟笸箩,用来装炕好的烟叶,赋予的人家烟笸箩里面还有洋火,穷一点的人家只能预备火镰了。客人要是来了,首先拿出来招待客人的也是这个烟笸箩,只有比较特殊一点儿的才需要倒水什么的。而普通熟悉的街坊邻居来了也就是拿烟笸箩招待,大家边抽烟边唠闲磕儿,家长里短儿的事情就都出来了。
传说东北有“三大怪”。第一怪是窗户纸糊在外,第二怪是大姑娘叼着大烟袋,第三怪是养个孩子吊起来。“窗户纸糊在外”是因为东北地区寒冷,所以冬天的时候每家都会用纸条把窗户的缝隙糊起来。“大烟袋”就是烟袋锅子,烟袋锅子是用铜或铁铸的,锅子本身直径大约有半寸左右,安在一个中间是空的木杆子上,另一头是一个同样的铜或铁铸的烟袋嘴。“大姑娘叼着大烟袋”并非只有大姑娘才抽烟。东北的冬夜寒冷又漫长,东北人就都呆在家里不出屋,什么活儿都不干,称之为“猫冬”。人们干什么呢?抽烟!男女老少都抽,大家伙儿边抽烟边唠嗑儿,用以消磨那漫漫的长夜、寂寞的光阴。“养个孩子吊起来”是用绳子把让孩子睡觉的摇篮吊在房梁上,这样,母亲在屋里做活计的时候只要偶尔抽空儿推上一把,摇篮就可以自己晃荡好长的时间,来哄孩子睡觉。还有一种传说,就是满族的先人,就是“女真人”以游猎为生,把孩子睡觉的摇篮吊在房梁上,是为了避免一些小动物溜进屋伤害自己的孩子。
几个抽烟的老太太不认识解耀先,其中一个岁数最大的满脸慈爱沧桑,年轻时乌黑的头发已有如严冬初雪落地,像秋日的第一道霜,根根银发,半遮半掩,若隐若现。脸上条条皱纹,好像一波三折的往事,任谁读起来,都会有说不尽的故事。
这位老太太用手中的大烟袋锅敲了敲炕沿,说道:“小伙子,坐炕上吃吧,炕上热乎!”
“谢谢阿……”解耀先猛然省起这前儿可不行叫“阿姨”,要是叫了“阿姨”,那可就拆穿了西洋镜了。他急忙把后半句话吞回去,微笑着说道:“呵呵……谢谢婶子!”
解耀先边坐到炕沿上,边惊讶的暗想道:“乖乖隆嘚咚,猪油炒大葱!这个老太太的大烟袋可不小呀,烟袋杆真长。比起她身边坐着的那些老娘们儿来,长出了一大截。”
解耀先坐到炕沿上,边往嘴里扒拉高粱米饭,细嚼慢咽,边听几个老娘们儿唠家常磕儿。这高粱米饭解耀先叫战智湛,在哈尔滨读大学那前儿就吃过。所以他知道,这高粱米饭不易消化,吃起来得细嚼慢咽,不然的话胃是肯定提意见的。眼目前,可没地方整吗丁啉去。
家里人去世了,绝对是一件非常悲痛的事情,尤其黄二愣子、关老蔫儿和刘树山三位工友年纪轻轻的,还是被无恶不作的小鬼子宪兵枪杀的。按理说,几位老娘们儿应该说一些安慰的话,来慰藉黄老太太那种深刻、拉扯心肺的丧子之痛。可是,这几个老娘们儿议论的竟然是出卖三位工友的汉奸警察宋仁寿,以及杀了宋仁寿的“大妖山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