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落日海。
月色入浩海,一寸相思一寸愁,两寸相思故人旧。
落月辗转反侧,一遍遍念着“长忆,长忆……”。她起身到栏杆处往下望,如今什么都望不到,其实之前也是,什么都望不到。
现在他叫长忆,现在他在落日海。
他现在在干什么呢?
她也想象过无数次无数种自己与他再相逢的情景,当然,那都是在白日梦与黑夜梦里。
如今,他走出了结界,一切该回到最初的模样了,在这一切来临之前,要不要再见他一面?
算了,不过是徒增伤悲。
如果如今的长忆不再是曾经的木柊,她不敢面对,如果他依旧是曾经的木柊,那她洊雷台上尸骨无存之时,也只会增添他的伤悲,此事,没有任何的必要吧。真的没有必要吗?
她的脑子想着这样许多,她的身体却不听使唤,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落日海。
海边,皓月千里,海岸线无垠,有草丛稀稀疏疏传来的虫鸣声。
她坐在一处石头之上,夜间海浪拍打的声音不同于银湾海螺里收集的声音,因为她感受到了海浪拍打过来的凉爽,衣裙沾湿的真实感。
她将芊芊手指探入海水里,轻扬起水花,水花在月色下像珍珠一样,一颗颗掉回海中,荡起一圈圈或大或小的涟漪,有的涟漪圈迹太大,碰到了旁边的涟漪边际,之后,它们消融在一起,最后,所有的涟漪都消融在了海水之中。
水花与涟漪从哪里来又回到了哪里去?
她起身,赤脚踩在松软的沙滩上,很久没有这样的快乐了。
她从沙滩上走向海中,浪花就这样拍打在她的脚踝,她又继续往里走,或许,这条路也是他走过的,再不济,这海水总是他碰过的。
海水从脚踝没到小腿,再往上,一直到海水拍到她的脸颊。
“姑娘!”
有一位公子惶急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他不顾寒冷急匆匆走向她,拉住她纤细的手腕,不管不顾往岸边去,海水激起千层浪。
他的声音还跟以前一样好听,她转身看向他,一模一样,他的容貌也还跟以前一样的,什么都没有变,只是时间斗转星移了而已。
他牵着她上岸,关切地问,“你没事吧,姑娘。”
“我没事,我刚才、只是在感知海水。”
原来是他搞错了,长忆有些慌张,结巴解释道,“我刚才见海水都淹没你的颈部了,一时着急,就……”
“没事,谢谢你。”
“我去拣点柴火烤干衣物吧,不然,这一晚上可是难熬了。”
“我们一起吧。”
落月作为神完全可以用神力让湿漉漉的衣裙立干,或者也可以使用神力让自己感知不到寒冷,但她什么都没有做,就让自己像一个凡人一样,用肉体感知外界的一切。
落月跟上他,嘴里唤出的“长”字长停于嘴边,停顿片刻遂问,“不知公子叫什么名字?”
“我叫长忆。”
“长忆,长忆……”即便之前已经唤过多次这个名字,此时此地,她还是一遍遍重复他的名字,说这名字很好听。
这话倒是让长忆有些不好意思,他笑称,“我随便取的,不知姑娘闺名?”
“落月。”
他也悄悄在心中重复落月的名字,“这名字让我觉得好生亲切。”他说出来之后发现自己好像有些轻浮,又解释着,“我不是……轻浮之徒,是真的觉得亲切,就像我在月谷时候陪着我的月光一样,温柔如水。”
落月见他笨呆解释的模样反而被逗笑了,她本就没觉得他轻浮,见她没有介怀,他也逗笑了。
捡到足够的柴火,长忆在海边升起一团篝火,立起竹竿,落月则湿着衣裙跑向海岸去抓鱼,他们将湿漉漉的衣裙搭在竹竿上,隔着竹竿对话,长忆将落月抓到的鱼架在棍子上烤。
“落月姑娘为何这么晚了还独自一人在此处?”
“我今日……来找人。”
“找人?那可曾找到了?”
她停顿片刻,“没有”……
“那你还要一直找吗?”
落月反问,“是你的话,你还会找吗?”
“不知此人是姑娘什么人?”
落月没有正面回答,反而跟他讲起了故事,“……从前,有位公子与姑娘,他们互相爱慕,彼此陪伴,但有一次,这位姑娘不小心伤了这位公子并弄丢了他,她找了这位公子千年万年都没有找到,你说,她还要继续找他吗?”
长忆认真听了落月的话,万般柔情地说,“如果能让她寻找千年万年,那他们俩很相爱吧。”
“从前是的。”长忆正不知如何回答时,落月又继续问,“她伤了他,他会恨她吗?”
“我不知道故事中的公子恨不恨那位姑娘,但如果是我爱的人不小心伤了我,我不会恨她。”
“真的不会吗?如果这个伤害不是手破点皮的小伤,而是魂飞魄散、元神尽灭呢?”
长忆此时也莫名伤感起来,遥望沉沉星空,无垠烟海,“我爱她,就会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我想,这位公子也是这样的。”
“如果你的爱人有一天消失在你眼前,你会寻找她吗?”
“自然会的。”
“那如果她不是消失,而是消亡了呢?”
“那我会带着她的那一份爱,继续走下去。”
落月独自点点头,她再问,“如果有一段爱情,你本就知道不会有好结局,那一开始,你会开始吗?”
“什么算爱情的好结局呢?我觉得只有当爱意消亡的时候才算爱情的坏结局,其他的都是好结局。所以姑娘所指的坏结局是指爱意消亡还是人的消亡?”
“如果是爱意消亡,你会开始吗?”
“会。”
“人的消亡呢?”
“也会。”
他的每次回答都很坚定,没有丝毫犹豫与停顿。
听了长忆的回答,落月隔着衣裙久久盯着长忆,默不作声。
长忆隔着竹竿这堵衣墙,将烤鱼递给落月,“鱼好了。”
……
鱼已经吃完,衣物也烤干了,长忆看向茫茫夜色,问道,“夜深了,姑娘家住何处?我送你回家吧。”
他要送自己回家,落月想了想,说,“我家在……长安城……”
长忆心疼地说,“一个人跑了这么远的路。”
她已经下定决心了,现在无比轻松地说,“现在想要回家了。”
他见她云开雾散,也转忧为喜,欢欣鼓舞,“那我送你回家。”